(1)
30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从黄庄方向骑车穿到了人大前面的十字路口,准备左拐逆行回系楼,然后就被一个年轻的警察逮住了。他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让我掏出证件。我只好规规矩矩地掏出证件来。他看了看学生证:“好家伙,原来还是个书香门第!”我实在不明白书香门第和大学生有什么关系,看来仅仅是用词不当罢了。当然,作为一个“书香门第”,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聆听教诲,以便证明我还是守规矩的。
(2)
109年前的夏天,我的太祖父由于脑溢血而瘫痪,被汉阳兵工厂辞退,直觉得无法养家,自己还是个拖累,便自杀身亡,留下孤儿寡母独自讨生活。
靠了叔伯们有限的接济,和我太祖母绣花洗衣,母子俩维持了基本的生存。
106年前的夏天,在武昌海马巷风雨皆入的破屋里,在大雨如注的暗夜中,我的太祖母抱着我的祖父哭泣到天明,但是,这困苦并不能影响我的太祖母在105年前的春天搬到更破旧些的海与巷,好让儿子有老师教导,延续这诗书之家。
105年前的夏天,时年11岁的祖父,规规矩矩地向武昌海与巷的陈氏姊妹叩头拜师,学习写诗。
当我的祖父开始做诗的时候,陈氏姊妹会起一炷香,香毕而诗成,就算过了第一关。
从那时起,祖父开始了他的诗人生涯。
(3)
祖父的一生,经历无数:闹革命,读大学,服务铁路,失业,当右派......但是,他将最灿烂的日子,永远凝固于滇缅长路,在高山峡谷之间,在激流险滩之上,在密支那的丛林里,在高黎贡山的雪线下。正是这艰苦的岁月里瑰丽的风光、多姿多彩的民俗和英雄们不屈不挠的战斗,化成了诗句。
从1939年到1941年,祖父任滇缅征地所主任,完成了滇缅铁路前期的征地工作。铁路修建从昆明小厂村出发,经大渔镇,碧鸡关,安宁,而至腰站。后随龚继成调任滇缅铁路第二工程处事务主任,负责与疟疾作斗争。
这时间最有趣的诗句,我以为是《小厂村》一首:
清宁庵里一灯昏,楼矮榻倾雨打门,鼠子频来窥剩粥,蟑螂尤集念余温。
民间节日传史诗,南徼风光总未忘,砍下松枝作火把,追亲逐爱洒松香。
村中少妇洗妖娆,习习晨风首帕飘,不把围裙夸绣巧,一肩鲜菜过西桥。
小厂村是滇越铁路、滇缅铁路的起点,在现在的昆明火车北站。80年前,那里还是村庄。在小厂村破旧的清宁庵里,老鼠、蟑螂是常客。读诗至此,我太太叫起来:“昆明怎么会有蟑螂?我从小就没见过!”确实,在昆明城里,蟑螂现在已经极为少见。历史的变换,在细节处也会让人诧异起来。
诗的第二段,描述的是火把节。这样的场景,我只在电影里看过。石林现在还会过火把节。火光里的追逐和山歌对唱,总会让人忘记今夕何夕。
第三段描述的则是昆明城里常见的场景,现在还有。农家妇女,会在头顶上包一块头帕,腰间系一块蓝色的绣花围裙,担了菜担子穿街过巷。只是现在很少见到少妇,都是大妈大嫂才挑担子了。
(4)
1942年,杜聿明兵败缅甸,夺路而回,而日寇尾随而至。已经施工到达云县的工程队伍,不得不后撤至弥渡。而为了不让日本人使用铁路的基础设施,已经完工的地段不得不炸毁。祖父此时写下了《别矣!云县》:
潇潇风雨别谯楼,空负当年借箸谋;驰道千寻穿雪线,民工万户下云州。
前途疟瘴关生死,高地饥寒费运筹;血汗斑斑初辟路,将军一败弃荒陬。
我以为,这是最沉痛的诗。
(5)
从1940年始,祖父成为云南元老李根源(大家一般尊称印老,因李根源字印泉)的诗友。从1942年到1945年,祖父还兼任印老的私人秘书,润色《曲石诗录》,1945年四处帮助筹款修建腾冲国殇墓园。
1965年春天,作为经过劳动改造的摘帽右派的祖父,收到了印老最后一封信。信中,印老嘱咐祖父勿自请退休,一切听从党安排。7月,印老即离世。祖父一边翻读春天的信,一边隔了嘉陵江遥望化龙山村印老和他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写下:
展开最后一封书,训诲不殊成教初;眼在全球心在党,老残趋步总难如。
又说:
化龙故宅隔江明,凝视似闻吟诵声;最是晴风吹雾散,望衡对宇更伤情。
年少时,我怎么也读不懂这两首诗。现在,我明白了这些诗,但却无可言说。我想,言说,恰如国殇墓园几十年后传出的厮杀声,既查不到来源,也没有确切的解释。
(6)
年少时,祖父曾对我说,陆游的诗是后人集结出版。因此,我也有责任出版祖父的诗。
如前所述,我年少时无知,现在则无言,这件事对我有相当难度。但是,历史如同那三十年前的警察,要我掏出证件,做一件书香门第的后生该做的事,我只好规规矩矩地做了。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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