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国,带回来一些当年在国内购买的旧书,其中有一本是早年被称为“补白大王”的郑逸梅先生的《逸梅杂记》。今日翻阅此书,读到其中一篇“蔡孑民癖好园艺”,觉得很有意思,也有些感想。
《逸梅杂记》全书是用文言文写的,这篇写的是蔡元培先生晚年居上海的时候嗜好园艺的掌故。据郑先生介绍,蔡元培先生晚年居上海的时候,喜欢养花,每天早间浇花都是亲历亲为,不用仆从帮忙。风和日丽的时候,先生常常乘车去上海附近的真如,去会黄岳渊先生,并在黄先生的花园里闲逛一番。黄岳渊先生早年也是革命者,也雅好园艺,跟蔡先生很投缘。
郑逸梅先生说,他曾经往访黄岳渊先生。黄先生出示了蔡先生书赠的几首诗。蔡先生才高八斗,其诗作也不同凡响。比如这两首:
其一
儿曹春假作郊游,
一路黄花缀绿畴,
待到君家花世界,
万紫千红看从头。
其二
问君可有养花方,
花镜参详经验长,
瘠总胜肥干胜湿,
片言扼要做津梁。
第二首里面的“瘠总胜肥干胜湿”一句是有讲究的,这是从黄岳渊先生的“养花八字诀”化来的。黄先生根据自己养花的经验,总结出来的八字秘诀是“肥不如瘠,湿不如干”,颇得蔡先生首肯。
如果蔡先生仅仅把这个“八字秘诀”当作养花宝典,那就不是蔡元培了。蔡先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评价这八个字的时候,手捻胡须,说出的一句话。他说:“种树如是,官理亦何独不然,君真今日之郭橐驼也。”从养花种树的技巧,联想到做官的道理,妙哉!
蔡先生提到的郭橐驼,是中国历史上的种树能手,他的故事取自柳宗元写的《种树郭橐驼传》。郭橐驼的事迹大略是这样的:
此人本姓郭,是个罗锅,就是驼背的意思,人们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橐驼”,他自己也不介意,久而久之,他的名字就变成郭橐驼了。郭橐驼特别会种树,他种的树比别人的长得都好,高大,茂密,就算是从别处移植来的,他也能保证成活,而且结出的果实又大又多。
人们问郭橐驼,这里面有什么秘诀没有?郭橐驼说,没有什么秘诀,我不过是顺应树木的天性来搞清楚树木的习性罢了(“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比如,大树的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土越旧,筑土就越要结实。这样做好以后,就不要再去动它。要言之,要使树木的本性得到充分的发展,不要认为地去妨害它的生长。郭橐驼说,那些种树不成的,不是种树的时候让树根卷曲了,就是培土的时候要么过松,要么过紧,再就是种上树以后,管得太多,早上去看看,晚上去摸摸,与其说是爱它,实际上是害了它。
有人问,你种树的方法是否可以转用到为官之道呢?郭橐驼说,我住在乡里,那些当官的不断发号施令,表面看他们爱护百姓,实际上百姓会因此受到祸害。比如,长官命令今天命令赶紧耕地,明天命令赶紧种植,今天让我们赶紧收割,明天又让我们抓紧织布,今天一个集会,明天一个机会,让我们无所适从,困乏不堪。郭橐驼说,这跟种树的道理应该是相同的吧。
联想到当下科教界一片“去行政化”的呼声,郭橐驼种树的道理,跟今天的“大学去行政化”还真有几分联系呢。大学里面,今日考评,明日检查,后天评估,大后天成果鉴定,当权者未必不是出于公心。但管得太多太死,不一定有利于科教事业的发展。
美国战后科技体制的确立,得益于在万尼瓦尔·布什领导下完成的《科学,没有止境的前沿》(Science, the endless frontier)的报告。一般人在评价这个报告的时候,都知道这份报告最终导致了美国科学基金会的建立,从而确立了美国的战后科技体制。其实,这份报告的另一个贡献,或许是更重要的贡献,是让现代科学事业运行的理念深入人心。这个理念就是:国家有义务为科学活动提供资助,同时保证科学共同体的自治权。
我们的科技决策者们什么时候才能认同并切实尊重这个理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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