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凉爽的春城昆明向东开车200余千米,到了海拔1500米的罗平阿耶村。放眼望去,蓝天白云青山滴翠,戴着小红帽的苞谷在微风里嚓嚓作响,正在灌浆的水稻摇头晃脑,还有盛开的千亩万寿菊用它鲜艳夺目的花朵挑逗着勤劳的蜜蜂。田地里,三三两两的村民,顶着32度的烈日,有做不完的农活,直到太阳西下,才陆续回家。
用来提取精油的千亩万寿菊
夜幕降落,大家各自拎着小板凳,聚集在集体水泥道路上的太阳能路灯下,看飞机掠过天际,听知了欢悦歌唱,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远亲的孩子,得知我们回乡,赶过来同住,还与邻里同学相约,也参与成年人路灯下的闲聊。话题转到了学校,说是今日阿耶小学太好了,一二年级学生考试不用写字,其他地方的老师来学校,抽签考试题目做口头回答,让怯生害羞的乡村孩子锻炼胆量。还说考试这些天,哪怕离家只有几百米路程,也要求住校,床铺整齐干净,能够容纳数十人的食堂看不见一只苍蝇,吃的伙食还特别可口。
70多岁的几位兄长,很是感叹,赞美当今社会的美好,回忆起当年读书的艰难。
据保存至今的家谱记载,吴氏祖籍江西吉安,因兵役弟兄来到云南曲靖。离开那刻,就预感再难回归故土,随身携带家乡泥土和祖上的家训家谱。不堪兵营杀戮,流落荒野。最终来到罗平县白腊山西北麓的美妙之地,这里背靠四处都是山珍的青山,面向九龙河蜿蜒穿行的近10平方千米肥沃盆地,山麓处住着几户彝族山民,彝族语称这个背风温暖之所为 “阿耶”,这是阿耶村的来历。太高祖生高祖,高祖又生五子,即吴氏五房。吴氏祖辈深爱阿耶,以谋永世延流,为后代立下了自己家族的字派(字辈)“美国玉有,乘廷日嘉,宗凡兆喜,文治光华”。
集体水泥道路上的太阳能路灯
建寨治理有方,阿耶人丁兴旺,先后有吴氏、梁氏、陈氏等十余姓氏人等迁入同住。只因远离城池,长期与草木禽兽共栖,自封闭塞。直到清末,地方盛行科举考试,吴氏二房第七代(?)习武爱好者,在村北约500米的松林里设置跑马场,买来龙马,苦练骑马射箭本领,参与曲靖府乡试,获得第一名,为阿耶第一(武)举人。为了纪念,前去那片松树林的路就叫跑马路。稍后,吴氏四房第七代文生参与曲靖府乡试,获得贡生,为罗平县知事,成绩卓著,人称阿耶吴老贡爷,为县衙座上客。
吴老贡爷热爱家乡阿耶,有意扩建房屋。看中自家住屋西侧盛家的地段,当时的盛家也是家财丰厚,商讨未果,裂隙结厌。盛家随即筹款建新房五间以示对抗。据说,吴老贡爷请僧人村中咏经做法事,按村俗法事为大,全村只能素食,盛家无奈只好以素食宴客。吴老贡爷选村口最低处,建阿耶空前绝后的豪华两天井四合院。四合院占地也就几百平方米,但做工特别考究。主持建筑的精细工匠,是从泸西县请来的。墙、地、花台均用精心打制的青石镶嵌而成,石头的缝隙很小很小,工匠在做活的时候,如果指头可以划进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就要重新做。再者,花台、柱基、走廊的石头被打磨得光亮光亮,可以照出人影,雕刻有鱼虫花草,活灵活现,十分精细、壮观。建房花费巨大,远远超过预算,吴老贡爷虽然身为知事,也没有多少积蓄,无奈,只好赊借耕牛变卖支付泸西工匠的部分工钱。
白腊山下九龙河畔的阿耶村曾经富甲一方
大院附近有三条路绕过,从那时起,阿耶有了最显眼、最敞亮的建筑。随后,吴老贡爷(?)考虑到村寨学堂问题,就在大院北侧不到100米的地方修建村校。学校面西背靠山坡,由大小两房连排组成。大房居北为授课厅堂,共三间,与普通民房相似,西面敞亮门窗,外设厦有走廊,走廊两端有门洞,从北端出去,是个小花园,近赏古木稻香远观群山流连。小房居南为先生起居室,地面比授课厅堂高出三个台阶,但外观高度仅约大房的一半。
两位70多岁的兄长都认为,阿耶学堂的第一任老师是师宗县龙甸乡抵鲁人氏李春祥,较早的学生大致出生于1935年,第二任老师是旧庄科人氏石明兴。据我父亲说,修建大院时的重活累活基本由村中人来完成,我的祖辈还从支锅山下山来帮忙。显然,最早的学校应该是有钱人家的私塾,而不是由老师执教的普通学校。
村民多移居交通便利之地,阿耶古村寨日渐破败
我1966年上的小学,就是这所学校,启蒙老师就是石明兴。学堂上课分三波学生,北段靠墙的是三年级、靠窗的是二年级,南段靠窗的是一年级。石老师一人同时教三个年级。黑板不大,由几块木板拼接而成,中间的缝隙有的地方可以伸进小指头,不知是黑油漆还是黑墨汁,常常起皮,露出黄白黄白的木纹。黑板上写的字也不多,白色的粉笔有些泛黄,不用力写不出字来,用力多了就断成几节。上学没有几个月,就兴起文革,石老师不来上课了,学校也就关闭了。在罗平一中上初中的我大哥,在腊庄小学上高小的我姐姐和二哥,也没有老师教书,都回来了。
1970年底,复课了,我们欣喜地走进教室,这时,有了新老师,是我的一个表哥,叫陈守为。陈老师曾经到什么大地方当工人,文革太乱,回到家乡。因为见过世面,也有些文化,来当老师。陈老师的第一节课,是登记学生的姓名和年龄,看看能够读哪个年级的书。没有老师的这几年,大家多在家里玩耍或者帮助家里山上放牛下田看鸭。我家有哥哥姐姐读过的很多书,我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就读他们的书,识字不少,算术也会算,还会打算盘。于是,就分在 4年级。
最为难的,是我的出生日期和名字。我爷爷奶奶父母都不识字,家里的账目什么的 ,都由我奶奶和母亲心里记着。我母亲1966年意外落水身亡,随后奶奶精神失常,家里没有人记得我是哪天出生的。与吴二少爷争地盘的盛家孙子盛建明说,他妈记性好,回去问问。问的结果是,他妈也记不太清楚,但肯定地说我比他小几天。陈老师就说,你们俩关系好,要不就定个4月4号,好记!
生日定下来了,名字却出了问题。据说,我生出时,瘦小,有些不正常,满月后才被抱出阴暗的住屋,有机会得见天日。吴氏生有男丁都需要按字辈取名字,而且还很讲究。家人都不不识字,但很尊重有知识的村邻。我许氏爷爷备了些酒菜拜访远房爷爷,为我讨个名字。这位远房爷爷,是吴老贡爷的宗字辈后人,他认为,有吃有穿是人生大事,赐我个“禄”字,意为化畸形为富贵。可是,在陈老师面前就犯忌了,他很严肃地说:“禄”有封建色彩,要改改,大家都在读“语录”,用“录”最好。远房爷爷给我的衣禄饭碗,就被这没有文化底蕴的“老师”无情地剥夺了,剩下倾倒的山和山下的水,山与水,伴随着我的一生。说到这里,那位74岁的兄长笑了起来,“录”字带有文化内涵,或许就是成就教授的因缘。
管不了这么多了,还是好好读书。
我舅舅家有很多小人书,那种用钢笔勾画出来的素描画,画面下方有两三行文字,什么刘备,关羽,张飞,赵子龙,孙悟空大闹天宫,武松打虎,火烧草料场,等等。我很渴望在学校里有那些小人书看,记得,曾经在石老师那小房间的桌子上有过,但是,现在没有了。我想学画画,没有人教,也没有材料可以参考模仿。读的书是语录,唱的歌是语录,我们学习辨识的文字很多很多。
那个时候,附近的两天井四合院已经很破烂,被用来当做粮点。所谓粮点,就是国家设在寨子里收缴、储存粮食的地点。课间,我们喜欢进入粮点,看看谷仓,看看碾米机,最有吸引力的,是石头上那些栩栩如生的鱼虫花草。记不得是谁的主意,可以拓画。我们把一张薄薄的白纸盖在石刻画上,用铅笔去擦,纸上就显示出黑白画面,擦得越均匀画就越漂亮。回到家,我很自得地展示拓画杰作。爷爷知道后,一边夸奖,一边启发,说县上吴子阶的大房子更好。好就好在石头砌的墙、石头镶的地,缝隙很小很小,工匠在做活的时候,吴子阶提着水烟袋查看,如果点烟的香签可以划进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就要重新做。
我家的房子比较简单,石墙上有老鼠做窝;吴老贡爷家的石墙,尽管有画,也有半个指头那样大的缝。石缝间不能划进香签,是何等精细呀!我猜想着,渴望,渴望着有能力自己去县城,见识见识那神奇的大房子。
村中纪念吴老贡爷修建沟渠、造福一方的石碑,在1970年代被视为遗孽而予清除
学生越来越多,教室无法容纳。好在当时吹起农村办学堂的劲风,公家就将学校地址确定在吴氏武举人曾经骑马射箭的那个松树林的北段。1971年,我们搬进了新学校。
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从阿耶大寨去学校,要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树林。探眼密林深处,离地一两米高的树杈上,挂有装着夭折儿童的竹篾篮子,时隐时现,树梢上的乌鸦发出凄惨的叫声。我从家里到学校,不需要穿过这片松树林,但是,离开教师到操场上,哪怕就一墙之隔,听到乌鸦叫,就毛骨悚然,脊背发凉。回家的路上,古墓后面有乌鸦或者野鸽子飞过,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说是学校,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漏雨的四合院。分楼上楼下的主楼还没有修好,我们在没有楼的侧房里上课。从院子进教室要下两道坎,第一道坎到屋橼滴水的地方,第二道从屋橼进入教室。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看向院子,只能看见一堆堆红土。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愚公移山,活学活用,是当时最流行的口号,我们学生也不例外。活学活用的具体表现,就是把院子里的泥土搬到操场那边去。每个星期两天的劳动,两个月以后,屋檐下约5米宽的泥土被搬完了,半年后,院子平好了。
是陈老师领着我们去的新学校。新的老师越来越多。一位叫朱云苍的老师,曾经在老寨那所学校给我们上过几天课,讲的很好,就是太恶,让人害怕。一位叫石勇松的老师,个子比朱老师高大,也结实,却总是满脸带着微笑,和蔼可亲。另一位老师叫尹仕伟,是师宗县龙甸乡他谷村人氏,曾经在腊庄学校教书,调过来当校长。我继母是师宗县龙甸乡阿白村人,我舅舅也是老师,调到腊庄学校去当校长。
我经常去龙甸,那里并不比我们阿耶富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老师?本来问问我继母或舅舅就可以了,但我不敢问。却去问远房伯父吴树凡。他是土生土长的阿耶人,娶妻罗平县城人氏罗美珍,在泸西县师范学校毕业后到师宗龙甸小学教书。罗伯母是吴老贡爷女儿的后人,穿戴得体,言行贤淑,对我们这些远房后生特别客气。不知是什么原因,吴伯父被送回阿耶管制,罗伯母也很少下地干活。吴伯父不受村人待见,却很有知识,会讲很多古时候的故事和诗文。文革结束后,也没有要他去任何地方教书。天天与一般农民做力气活。我问他为什么阿耶、腊庄的老师多数来自龙甸,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依然讲古时候的故事和诗文,还说要我好好读书,长大了会明白的。
多年以后,似乎弄明白了一些。早年间,龙甸属于罗平县淑基。淑基有滇东旺族窦氏,先后在云南、浙江、山西做官的窦晟(1724-1804)特别重视乡里教育,年轻时就发动亲友在龙甸兴建书院,花光积蓄,还变卖了夫人的部分嫁妆。虽然窦氏拥有的田地伸到阿耶的邻村旧庄科,但教育却没有跟上。在淑基、龙甸、阿耶这个梯度上,土地是逐渐肥沃、教育是逐渐薄弱。所以,阿耶缺乏文化底蕴,仅仅是土地肥沃的荒野。就这样,好好读书,成了我的唯一。
提到吴树凡伯父,两位70多岁的兄长又是叹息:古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要是他少说话,多认错,下场不会那样惨淡,虽然最后得到平反,遭受的折磨实在太多了。
“不要背着他人说闲话,还是说些高兴的吧!”一兄长说。
自从1973年离开阿耶后,我很少步入曾经的学堂。两天井四合院,还有四合院附近的学堂已经被拍卖,换成私人的西式楼房。跑马路那里的学校已经加高了好几层,执教的老师基本都是外地人。周围的私人楼房,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在那里接受过启蒙教育的孩童,不少已经大学毕业。尤其是2021年,经阿耶小学出去的孩童,有3人分别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湘潭大学。
有手机铃声,大家才注意到已经过了22点,几个孩子伏在家长大腿上似乎熟睡了。起身,昂首,黝黑黝黑的白腊山上升起明月,宁静,清爽。
唉,一切都变了。不变的是九龙河依然蜿蜒穿行于肥沃的盆地、白腊山依然坐地不移长出各式各样的山珍,还有,还有那脸朝黄土背朝天在田地里刨食的村民。
(2022年8月19日)
阿耶:云南东部山地-盆地相间排列景观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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