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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易勇(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
南京是六朝古都,相关的咏史怀古诗甚多,唐代许浑的《金陵怀古》乃其佳作之一。诗云:“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诗的关键字眼是“王气终”,陈后主御制的歌曲《玉树后庭花》唱不下去了,达官贵人都化作坟墓,亭台楼阁长满了庄稼,王者气势也好,英雄豪华也好,通通不靠谱。对于这个中心思想,历代评家均无异议,但关于颈联的看法则众说纷纭。基本共识是其游离于主题之外,用律诗“起承转合”的程式化语言来评价,弯转得太急,也太远。末句更不好解,其背景为南京在地理形势上与洛阳相仿。按道理说,感叹人世的渺茫,“青山依旧在”,足矣,为什么还要把洛阳扯出来?金圣叹的评点更绝,“‘青山似洛中’,妙笔又写王气仍旧未终,妙妙。”可能是因为洛阳也是古都吧,有才就任性,诗人难道会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真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这些问题确实能激起进一步探索的兴趣。
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七言律》:此又快悟而痛说之也。言当时英雄有英雄之事,今日石燕亦有石燕之事,江豚亦有江豚之事。当时英雄有事,而极一代之豪华;今日石燕、江豚有事,而成一日之风雨。前者固不知后,后者亦不知前也。青山似洛中,掉笔又写王气仍旧未终,妙妙。
先说颈联中的“石燕”。它出自东晋罗含的《湘中记》:“零陵有石燕,得风雨则飞翔,风雨止,还为石”。一言以蔽之,这只鸟儿不寻常,晴则死,雨则生。
“石燕”这个意象又被进一步引申。2013年3月1日,《镇江日报》发表了裴伟先生的文章,题为《石燕江豚——从吟咏古韵谈江豚保护》。此文评述了2013年1月18日《镇江日报》刊登的吴宗海先生的《读许浑名诗札记》,后者又扼要引述了关于“石燕”的看法。概言之,“石燕”所指为燕子矶。首先,清代丹阳学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云:“石燕引《湘中记》,误。应为金陵燕子矶俯临江岸,此专咏其景耳,何暇远及零陵?”其次,吴宗海先生认为,贺裳“解得其正。”再次,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中表达了类似见解,即贺裳“提出石燕指燕子矶,可谓妙悟。许浑作此诗时,可能是暗用燕子矶以代表金陵的自然风物。但既用石燕这个名词,就很自然地会利用零陵石燕与风雨的关系,形象地描写燕子矶头虽在晴天,亦似有雨。石燕虽出于零陵,诗家用作典故,当然不必‘远及零陵’。”最后,裴伟先生认为,“从创作的角度来看,‘石燕’‘江豚’这对意象,一虚一实,一静一动,特具时空巨变的沧桑之美。”
在我看来,将石燕视为燕子矶有三个问题。第一,同句的“拂云”失去了依托。燕子矶高不到四十米,很难挨到云边;第二,“拂”字充满动感,与所谓“一静一动”中的静物相抵触。此外,如果是静态的燕子,与“雨”何干?亦晴亦雨就说不通了。施蛰存先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破绽,故以矶头近水来自圆。当然,这也说得过去。不过,平心而论,和雨中相比,水边的意境毕竟大异其趣;第三,这样的解读与诗人的创作风格不符。许浑善律诗,尤工对仗,颔联中的“松楸”与“禾黍”均为植物名称,两两相对,几乎严丝合缝。从做诗的严谨态度上讲,一个是偌大的岩石,一个是灵动的江豚,这两个意象不太容易同时走进他的心里,或入其法眼。况且燕子矶为南京所特有,而江豚则不然。基于诗人敏锐的艺术感觉,二者实难成佳偶。因此,这首诗仍大有细品的空间。
着眼于“亦”字,似可有所悟,虽然谈不上妙。须晴日,诗人眺望天边,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燕子驾着云朵从零陵翩翩飞来,死而复生,岂非“拂云晴亦雨”乎?再者,晴与之中尚存有利于石燕的“雨”,相比之下,江豚更惨。一个“还”字道尽了其中的艰辛,夜和风都是逆境,且协同作用。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词云:“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鲁迅也有“风雨如磐暗故园”的咏叹。面对这巨大的双重压力,江豚吹浪依旧,不离不弃。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自然非江豚莫属!正是自然界这股强大的生命力反衬出人世间所谓王气和英雄豪华的虚弱与苍白。最终灰飞烟灭,南京与洛阳的帝王走向败落的时空路径却各不相同,恰如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唯有大自然的生命力是永恒的。诗人擅长对仗,首句的“玉树”和末句的“青山”也可算作一对。人造的玉树终将凋零,历尽晴雨昼夜风刀霜剑的生命原色则常绿不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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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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