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9——永失我爱
曾泳春
王筝，《我们都是好孩子》。
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
大声喊 我爱你
你知不知道
沛宁在实验室里泡了九个小时，这已经是常态了，他正朝着六年tenure之路的终点冲刺。手机响起的时候，沛宁正关上了实验室的门，朝家的方向走去,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名字，心震了一下。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冷静的声音：沛宁......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正是北卡的深秋，树叶呈现出五颜六色，沛宁靠在桥栏上，在秋天的暮色里轻轻叫了两声王镭，才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我离婚了......然后又是长长的沉默。
沛宁在秋风中忽然就迷离了双眼，他的思绪飘回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虹桥开发区只有一个虹桥宾馆，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稻田里。沛宁和王镭的大学就在虹桥宾馆旁边，那时很多学生的理想，就是可以到虹桥宾馆这样高档的酒店里住一夜，那是当时他们心中的成功——只有成功人士才能住在虹桥宾馆。沛宁和王镭都即将毕业，在将近四年的大学生涯里，他俩的成绩一直在第一和第二名之间你追我赶，在各种活动中也是各领风骚，在毕业那一刻，王镭在系主任的课题组里发表了一篇英文论文，并在系主任的推荐下，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的offer，秋天就要奔赴美国攻读硕士了。沛宁和王镭是互相欣赏的，但三年多里从不曾说到“爱”、“感情”，那时高校里高年级的学生去美国的很多，好些大学时代的恋人，都因为那个大洋的分离而散伙。也许那是他们不敢轻易挑明关系的原因，彼此心里都暗想，若一起去了美国，便才真一生一世。
沛宁那时征得家里的同意，在校外虹桥开发区里租了个小屋，专心准备TOFEL和GRE考试。沛宁属于比较傲气的男生，对宿舍里那些只知道给女生的长相排名评花的男生很不屑，认为跟他们在一起混纯属浪费时间。沛宁是有理想的，去美国读书是实现人生理想的第一步。于是他脱离了宿舍里的那些男生，把自己关在那间租来的小屋里，为了理想的第一步发奋用功。那间小屋其实是一间农舍，位于虹桥开发区还未开发前的一片稻田里。每天晚上学习累了，沛宁就会到门口仰望夜空，顺便在稻田的深处in natural way撒一泡尿，听取蛙声一片，小小地惬意一下。当年的星空和稻田都见证了沛宁飞扬的青春与努力，那是多么充沛的年华啊，心中是满满的理想，理想在空中飞扬。
那天夜里，沛宁从稻田深处惬意回来，毫无预兆地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王镭。那天晚上的王镭似乎与往常不同，她不再是和沛宁交替担任团支书和班长职务的那个王镭，不再是和沛宁交替展现成绩优秀的那个王镭，她刚刚洗了发，似乎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味道。王镭站在月光下，眼睛亮闪闪的，全是激情。她说：沛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沛宁的心突然就狂跳起来。他们进了小屋，房间很小，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已经占去了大半个面积。沛宁把一张凉席铺在地上当床，一整个夏天，那张凉席上有着沛宁淡淡的汗味，以及他的身体模糊的印迹。因为只有一把椅子，谁坐都显得高高在上，于是他俩都坐在了那张凉席上。
谈话从王镭开始，她毕竟更优秀更成熟些，因为已经有了明确的未来。他们谈到了三年来彼此的欣赏，对理想共同的追求，对青春相同的理解。那是沛宁心底等待的时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水到渠成的快乐，懂得和被懂得的幸福。月光从窗口泻入，两个年轻男女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年轻激情的气息。王镭说：沛宁，我们一起去美国吧，我可以让系主任给你写推荐信，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同一个大学了！沛宁知道系主任是哥大回来的，非常器重王镭，如果他因为王镭而为他写推荐信，他就可以轻松地去美国了。但沛宁和王镭不同，他没有在系主任的课题组里做过研究，更没有发表过论文，他不想因为王镭而获得这样的捷径。沛宁的傲气忽然就上来了，他说：我会去美国的，但那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路，和你没有关系。王镭有些着急地说：哥大是名校，你自己去申请，不一定申请得上，我能让你轻易得到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要拒绝呢？沛宁的身体忽然冷了下来，冷得和西斜的月光一样快。那个夜晚后面的时间里，他们开始了争论。王镭认为人生在于不断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不惜借助别人成功的肩膀；沛宁断然予以驳斥，认为人生重在根雕般地一步步自我提高，穷一身精力去把一个可能的造型刻得尽善尽美！
他们从凉席的一侧争到了另一侧，月亮已在窗外落下去了。他们争累了，有泪水从王镭的脸上滑落下来，她一边任泪水流着，一边说：沛宁，我们别争了，我再说最后一次，跟我去哥大好吗？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沛宁忽然有心如刀割的感觉。多年以后他重新审视自己，在那天晚上的月光下，他想他是爱王镭的，也很感激她愿意把一辈子托付给他，那是一种信任。可是年轻时的那点傲气，支撑着沛宁说出了他很多年后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回答，在那一刻他脱口而出的是：这样看来，你是寸土不让了，在将来的前程里，也是你死我活的？
多年后，在沛宁最终也拿到了奥本大学的offer，在那里读了硕士博士，并到北卡州立做博士后，然后开始tenure的6年长跑之后，他终于明白，想着要和王镭你死我活的恰恰是他自己，那是他心底年少轻狂时掩藏的自卑——一个还未成功的男人的自卑。青涩的沛宁缺乏把握一个比他优秀的女孩所应具备的自信！青春没有写在他的嘴角，只是无力地蜷缩在他的心上。男人的强大都是后来发生的，男人在拥有自己一份天空之前藏匿于内心深处的只有脆弱和自卑。
曾经的沛宁王镭拼出了全身的勇气，在稻田中进行了一场青春的约会，但那一场原本以为会一直持续到永远的表白刚刚开启便夭折了。当时的月光见证了两个年轻人从此随着各自的人生观走向不同的道路，那是两颗心心如刀割的代价。
他们彼此脱钩，也是彼此成就。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镭的确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女子。在沛宁念博士时，他已经看到王镭的名字出现在最热门的基因领域的论文，她和她导师的署名交替排第一。她一路领先，他是赶不上她了。沛宁读过王镭的论文后，一下进入了每天在实验室里一泡十来个小时的状态。后来沛宁也开始在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而此时王镭已是布朗大学的终身教授。她作为PI的团队名声雀起，在CNS上全面开花，她是学界新星。沛宁偶尔会在学术会议中碰到王镭，他们在道别时总是安静地一拥，然后相忘于江湖。
在王镭离去之后，沛宁心里留出的空，很快被他们的同学南雁填满了。南雁是个甜蜜的女子，在大学四年里一直在心底仰视着沛宁，虽不及王镭优秀，却给了沛宁最信任的依赖。在沛宁年轻而还不够成熟的心里，深深沉醉于这样带着仰慕的女性温柔。虽然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有些感觉这样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爱，不算一种征服。偶尔，在有些月光倾泻的夜晚，他会觉得自己有些轻率了，他在还没有提升自己的时候就获得爱情，想来，也是无异于逃避。他不接受王镭人生观中的逃避，却恰恰跌进了爱情中的逃避。
而王镭对于爱情却没有逃避，也许是她太倾心于他们当时许下的理想，无暇顾及爱情，也许是因为那样的月光总是刺痛了她，总之她一直等到沛宁结婚很多年后，才与一个美国同学开始了短暂的婚姻。
王镭的婚姻，在刚刚打给沛宁的电话中，宣告了结束。沛宁知道，就他了解的王镭的性格，她不太可能会有下一场婚姻了，而他的婚姻还在继续，南雁依然那么甜蜜地依赖着他，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他就是那过河的卒子，别无选择，他的家庭，他的事业，甚至他手下的人，都在他的双肩上，他还得扛着他们一起走。
王镭在电话那头突然叹了口气说：沛宁，也许是我太要强了，如果我不坚持让你和我一起去哥大，如果是我和你一起去奥本大学，帮你完成你的自我实现，那么我们会在一起吗？
沛宁的心一阵刺痛，他清晰地记得，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美丽的月光下，他曾侧身吻过王镭，而那时王镭在流泪，在执着地劝他和她一起走，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吻了。如今的沛宁已经无法分清，他和王镭的错过，是人生观引起的错过，还是年少轻狂引起的错过。年少时，我们以为相爱就能在一起，却听不到风中的叹息。多年后，那声叹息提醒我们，人生方程中的扰动，在某些条件下形成了分岔，于是我们在各自的人生旅程中，相爱却只能遥遥相望，无法拥抱，也无法相忘于江湖，因为学不会遗忘。
沛宁说：王镭，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转载本文请联系原作者获取授权，同时请注明本文来自曾泳春科学网博客。
链接地址：https://wap.sciencenet.cn/blog-531950-888907.html?mobile=1
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