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为命题作文。

逼的，都是逼的

曾泳春

MJ，《Beat it》。

So beat it, just beat it

    我刚考上大学那个夏天，最小的舅舅（不好意思说他的年龄，否则我必须叫二班的邢志忠和贾伟舅舅了）刚从厦门大学硕士毕业，正好香港华润去厦大招人，就把三舅这个很年轻的学电子的硕士招了去，于是三舅在80年代就去了香港工作。那些年三舅的风光按下不表，因为若干年后他因为娶了在厦大当老师的三舅妈而从香港回厦门工作，工资整整减少了9倍。

    当年的香港，在大陆人心目中就是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让我们心里既向往又害怕。记得上小学时，有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女同学住在香港路，她家里有亲戚在香港，于是她不但住在香港路，还经常有从香港寄回来的漂亮裙子和各种洋气的笔。两个小姑娘要好起来真是没边了，不但白天上学老是腻在一起，放学后还要步行一段很长的距离到对方家里一起做作业。大概我们小时候大把大把的时光，就是这样在古城的街上晃来晃去消耗过去的。毅露（我在写这些文字时，忽然就想起她的名字了）在小学三年级时，全家迁居到香港了，从此杳无音讯。那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别离，今天想来还有一份伤感：两个特别要好的小姑娘，在漳州街头道别，她把所有洋气的笔都送给了我，我手里攥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笔，茫然地看着好朋友走进了故事里。于是香港走进里我心里某个隐蔽的角落，直到三舅研究生毕业去了香港工作，它才又明晰起来。

    扯远了，说回我考上大学、三舅研究生毕业的那个夏天，有一天，外婆神秘地把我叫到楼上，从抽屉里拿出三舅的研究生毕业证书和硕士学位证书，对我说：你也要拿到这个。我当时正处于考上大学的欣喜和对考上的学校有些郁闷的矛盾情绪中，听外婆这么一说，一股莫名的抵触情绪忽然升了上来。我也不说话，虎着脸低头站着。外婆不管我的情绪，继续说道：要上进啦！要跟三舅一样读到研究生。

    四年后，我在大学毕业前三个月决定考研并发疯般努力地考上了，不管是居于何种原因，我相信外婆当年的“逼”是起到了作用的。虽然我当时抵触了，但这个念头已经植入了我的心里——“逼”也是一种力量。

    硕士毕业后，我去了珠海，在珠海纺织工业集团下的大环山企业总公司下的大荣染厂下的永大行洗水厂做工。永大行洗水厂是几个澳门人承包大荣染厂的一个洗水车间成立的，所以我在几个澳门人手下做工。澳门和香港一样，二十几年前在大陆人心目中也是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那几个澳门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都是早年偷渡去花花世界的，老板和负责车间的工头是从珠海偷渡过去的，负责板房的工头是从缅甸偷渡过去的。这些人在花花世界里凭着吃苦、努力和本性里的那点聪明，摇身一变回到大陆当上了小老板和工头，眼里颇有些看不起大陆人。我在永大行做工，就是在板房和车间打打杂。刚从校园里出来，对那些需要拼经验熬年头才能做好的活干不明白，于是有天负责车间的那个工头就对我开骂了，他骂我“废才”。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我不记得掉眼泪了没有，应该没有，只是感到喘不过气的屈辱。但我当时无法反驳不是废才，因为那些活我的确干不明白，老板的眼里只有利润，他才不管不创造利润只拿工资的我肚子里是不是学富五车，反正对他没用，就是废才。

    后来有一天，那个工头再次骂我废才，并加了一句话，我终于如梦初醒。他骂我：废才！在这里浪费青春！很多年后，我忽然就感激他了，要不是他点醒了我是在浪费青春，逼着我离开，也许惰性会让我一直在那里混下去。虽然我无法预测继续混下去的结果，也许我终会熬成一个有经验的染色师傅，但有人逼我了，我便开始有了改变的念头。

    命运有时就像是故意逗你玩，正当我准备发愤离开这个工厂时，大环山企业总公司的总经理忽然把我调去当他的秘书。于是我从染厂所在的前山镇调到了珠海市区，开始享受这个城市，并享受比在工厂里做工轻松得多的办公室工作。我结结实实地兴奋了一段时间，把发愤离开的念头抛到了脑后。虽然不久我就发现总经理秘书的工作非常无聊、没有意义，但惰性再次从心里滋长，我硬是在这个无聊的位置上坐了整整三年。有一天，我百无聊赖地在秘书室里照镜子，会计拿着份财务报表走进来，按规矩，报表由我交给总经理。那时我们公司早就是空壳公司了，根本不盈利，整个公司死气沉沉毫无活力。会计看着我说：你一个研究生怎么还能在这里干下去？大材小用！我愣住了，正拿着镜子端详的手放了下来。我有些抵触，不明白为什么我到了哪个位置都有人逼我离开。我自己不觉得大材小用，别人凭什么认为我是大材小用？可是在以后的无数个夜里，我躺在夜空下扪心自问：这是我的位置吗？我很懊恼地承认，也许我真的是大材小用了。

    因为再一次感觉到被“逼”，我无法在总经理秘书的位置上继续安然下去了。又经过几年的挣扎，我终于被“逼”离开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公司，离开了珠海，重新去寻找和定位我的位置。

    惰性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魔鬼，时时潜藏在我们的身体里。有时，“逼”是一种力量，让我们暂时放下惰性温暖潮湿的拥抱，逼迫我们去发挥潜能。用牛顿第二定律解释，“逼”是改变我们运动状态的外力。在长长的人生里，我们要感谢所有逼过我们的人。虽然是逼的，都是你们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