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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LK-99与日本核污水排海这两件事讨论度都很高,各路神仙纷纷下台跳大神,比任何连续剧都有意思。不过说归说闹归闹,这里面有些地方可以讨论一下。
首先讨论下是否应该相信权威机构或科学家。大众认为的专业科学家形象是陈景润式的,约等于伏案十数年研究一个课题,茶不思饭不想,靠线性量变累积出了质变,最后有所突破。我所知的专业科学家职业路径大概是这样的:
博士研究课题A,结果不好,中途换课题B,勉强或顺利毕业。博后阶段研究跟B略有关系的课题C,成果还是一般,后期换毫无关系的课题D,成果尚可,继续留在学术界。科研前六年,天天绞尽脑汁跟基金委要饭,只要跟自己曾经做过的ABCD沾边的课题都去尝试申请,不断经营人脉,终于在某课题E上通过业内大牛拿到足够钱换了终身教职,而课题执行人是自己博士生或博后,所以自己不懂也无所谓。课题E五年结题前,突然出现一项新技术,课题组新来博后抓住机遇做应用发表一篇大文章,作为通讯以此文章作为跳板申请并拿下大课题F。课题F进行中,敏锐察觉到F跟课题A的联系并让学生做了研究,结果不错,研究被报道时记者写到:课题组长对课题A研究了二十多年,在读博士阶段就是该领域权威专家,呕心沥血终于有所突破。如果你让他把在该领域所有重要发现写下来,如果有的话估计都写不满一张A4纸。如果抛开新技术的辅助,可能是空白,但新技术也不是他开发的。从小领域上属于理论研究,但从大背景下其实是技术进步的排列组合,但现在真正意义上理论研究几乎都没了,排列组合也会产生推动社会进步的生产力。
以当前科研精细化分工的水平,确实应该出现对某个大领域特别精通的专家,但这个专家更可能是大学教这门课的老师而不一定是某个专精领域的科研人员。对于特别前沿的研究领域,可能根本就行不成理论体系,大家更多是用各种实验手段先去重复,确证这个现象的存在,然后再去讨论现象的原因。直接说根据某某理论不成立或一眼假的大概率是习惯了教科书又比较喜欢显摆的学生、硕士级科普作家或初级科研人员,而很多领域哪怕研究很多年的资深科研人员面对新现象前面的知识可能也不够用,此时自然就是进行更多的实验或者起码闭嘴等其他人的结果。前沿科研不存在上来就定性表态这一说,重复是关键,重复过程中也可能有新的发现,甚至完全脱离原有领域。普通人或爱好者别着急站队,持观望怀疑态度就可以。
那么类似国际原子能机构有没有能力判断核污水风险呢?如果是核电站正常运行的废水,大概可以给个参考。要是核污水,那么只有参与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后污水处理的人大概有点几乎可以忽略的经验。当使用海水冷却反应堆这个行为发生时,基本就是扔进去了大半张元素周期表,里面会生成什么估计当前世界没人知道。那么该不该相信东电说的ALPS系统,我多少还是学过环境的,起码本科阶段水处理教材是不讲放射性同位素处理方法的,根据现在放出来的资料,ALPS似乎也没用啥新技术,基本就是常规水处理技术,也就是物理吸附与化学沉淀。这个技术清理重金属废水也能用,前提是你知道里面有哪些放射性元素,然后去用对应的沉淀来定向去除,去除好不好这个问题对任何人都超纲了,需要实验定量证据。但目前能看到的测量证据只有东电自己的,它之前还说只有氚,后来别人发现有碳14又承认可能也有碳14。这里有个逻辑诡辩,东电声称处理完的水只有氚是构建在理论处理效果上的,也就是我知道的都去掉了,剩下的放射性都是氚,但也可能是他们没目的性处理的元素。当然非特异性的物理吸附例如活性炭啥的也是啥都能吸附,也去都去掉了也说不定。我倒不是质疑故意隐瞒,更大可能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啥,单纯测辐射量意义有限,也不知道单一同位素辐射量加起来是否等于总辐射量,但很可能他们直接就把剩余的辐射量全算成了氚的。另外,他们公开数据是日文的,只有英文摘要,这态度本身就不对劲。
同样场景适用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专家团,他们如果看不到第三方数据单纯看东电数据估计也得不出啥有价值结论。现在他们说处理后水里剩下的放射性都是氚与碳14,如果就这两种或许还好评价,但如果是来自其他元素那就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不同海洋物种对不同核素的生物富集效应是不一样的,而且也不是说对放射性同位素有特定选择,单纯就是某些元素就是会被吸收富集,顺带把带放射性的也吸收了,这个问题复杂度应该不是当前碳基生物能解决的。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报告是一份基于已知数据判断已知问题的报告,而现实问题要求他们基于未知数据判断未知问题,这个问题上专家也只能按即有理论去推导,实验定量证据明显更重要,但问题是这种实验也就切尔诺贝利搞过,也没涉及海水冷却问题。面对未知场景,专家一没有过往经验而没有实验证据,看到的只有东电自己都遮遮掩掩的数据,参考价值很有限。真正有价值的反而是2011年东电已经排放过的没经过ALPS处理的核废水,我查过文献,到达美州西海岸大概用了一年多时间,铯137放射性在事件发生后五六年才达到峰值,这次日本搞的是30年期的持续排放,更没法估计了。这次有没有铯137不知道,东电自己的数据信誉我觉得不高,还得等第三方检测数据,如果明年在美洲东海岸又看到了铯137异常且五六年后测到峰值,那么ALPS就是个笑话。
定量实验研究可能是与未知相处唯一的途径,网上的绝大多数讨论不属于这一类。要么就是数据来源不清晰,要么就是单纯屁股决定脑袋,还有很多是为了维护自己理工或科普达人的形象,没有直接数据总喜欢用间接证据来佐证来圆自己的观点。对于一个未知的新现象,观点是最不重要的,重复实验与定量结果才更有参考性,而且这里面也有各种局限性,会有各种反复。具体的个人可能也要经历倾向性转换的过程,这都不是啥原则问题,当然一个单纯新现象放到社会舆论里一定会出现科学以外的讨论,这些讨论跟问题本身相关的实际意义可能非常低,但会有夹带私货的其他意义,这些能否能看或想看出来就全看个人了。
这里我也简单说下常规毒理学如何制定标准。一般是流行病学先观察到某个暴露风险与健康的关系,这个时候就可以进行体外细胞暴露实验与动物实验来研究毒性机理,不过就算机理没搞清楚,一般我们会用最小无效应剂量稀释十倍作为安全标准。这里问题在于毒理学上毒性终点有很多,可能是致死、致癌、致畸,也可能是肝毒性、肾毒性或皮肤毒性,同一个物质在不同毒性终点上的剂量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要用最小无效应剂量,此时的剂量指代所有毒性终点里最小的那个。但问题是毒性终点实在太多了,哪怕是已知有毒的物质,很多慢性毒性终点都还没搞清楚。另外就是除了毒性终点,暴露途径不同,效应也不一样。对于放射性毒性,特别是低剂量长期暴露,更多是个概率问题,有些敏感的人可能很快就看到效应,有些可能毫无影响。目前科学家给出的标准更多是个长定语定量表述,也就是限定场景下低于这个数绝大多数人没事,那少数人呢?对不起,标准不是给少数人制定的,别来这边碰瓷,而且这个定量表述也要限定同位素种类。顺带一提,“剂量决定毒性”是毒理学描述,在暴露角度要充分考虑暴露源、暴露途径与剂量,比单纯毒理学问题复杂的多,很难给出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纠结一个标准里的数字也许打官司好使,但对评价影响是很苍白的。
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最大的辐射暴露源应该是封闭环境里的氡气,这玩意现在也就搞清楚了跟肺癌有关系,且跟吸烟会有协同作用。至于说其他的,主要是流行病学数据有限,只能测个辐射量,人本身就暴露在自然背景辐射里,因为大气层保护,宇宙辐射影响有限,也就高纬度、高海拔跟经常坐飞机的量多一点,地表放射性污染来源主要是碳-14跟钾-40,人体内每秒大概有7000个原子发生放射性衰变(出自《默沙东诊疗手册·医学专业人士版》)。只要你不是住在地下室或千年洞穴或天天在医院做CT,大概率你也没机会暴露到元素周期表上其他的元素。说这些主要想说面对可能存在的风险,我们已有的知识覆盖不了,别自己吓唬自己。过个一二十年,我们大概就能从福岛排海这个被动实验里拿到一批数据了,可能有影响,可能完全没影响,从科学角度大概就是做个实验。不过这种实验要遵守知情同意原则,日本政府跟东电在知情上也许部分做到了,但同意这方面有严重缺陷,被骂被禁一点都不亏,天底下没有做了不恰当的事还要求表扬的道理。而且事实上2011年东电就已经排放过了,按说现在可以做个回溯研究看看健康影响,不过这个实验恐怕很难设计好。另一方面说,过去十年唯一造成大量超额死亡的是新冠,很可能来自核污水的实际健康影响并不大或需要很久才能看出效应,这些都需要观测数据支持才能确证。
可能有些人觉得科研人员一定会有答案,这倒不假,但这个答案准不准还是得等更多实验结果。科学归科学,决策归决策,要想进行科学决策,至少也得等出一个随机对照试验的p值吧,更不用说p值低也存在效应弱的场景。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如果你真的打算通过科学的途径来了解世界,那就最好锻炼身体活久一点。至于说吃不吃海鲜或者要不要抢盐,我可以从定量角度给个提示,全球死亡因素排前三的是缺血性心脏病、中风与慢阻肺,跟辐射能沾边的可能是慢阻肺,而且也是跟氡气有关。如果看细一点,车祸腹泻有时候也能排到前十里去,你要是坐着车去抢盐或赶着吃最后一批海鲜,风险定量角度真不一定是啥好选择。没必要在概念或理论上打架或搞对冲或站队,理性角度没必要为了降低十万分之一的风险去冒千分之一的风险。只要活着就有风险,不要忽视熟悉的高风险,也不要过分重视未知的未定量风险,最好是等更多的定量实验与观察证据。你要问等多久是个头,我也不知道,可能当前地球上活着的80亿人都死了这些个问题都没有找到最终答案,或者我们找到了更有意思的课题,这才是科研的常态。
不知道答案也是一种答案,没必要强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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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14 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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