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年
梅节:曹雪芹的最后岁月【香港红学芷兰集二集2024.8】
2024-9-21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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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节:曹雪芹的最后岁月【香港红学芷兰集二集2024.8

推荐梅节文 黄安年的博客/2024921日发布(第35273篇)

   梅节先生写于20078月的长文《曹雪芹的最后岁月》,原载张惠博士主编的我国香港红学芷兰集二集第83-101页,20248月出版。十分感谢张惠博士惠寄,并专门传来简体文字稿,还同意在我的公益性博文中转发。张惠博士主持的《梦广红楼》2024919日微信公众号发布的梅节先生的这篇文章。PDF版附后。

照片20张拍自该刊梅节先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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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物主编张惠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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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最后岁月

 

梅节

 

从踏足红坛起,有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一是曹雪芹晚年的困厄,他为什麽搬到西山?根据《楝亭集》,曹家受田在寳坻,通州有当铺,抄家后发还的崇文门十七间半房,也在东城。西山既无亲人(亲眷故旧),亦无根(房舍地土),为什麽搬到那裹住?京城古称“陆海”,天子脚下不见得都是“龙袖骄民”,但生活总易混一些。像他这样的文才,在官宦家弄个舘坐坐,不会很困难。从实际情况看,他在西郊连旗人应有的例米例银似乎都没有。“日望西山餐晚霞”,残酷点说,他是慢性饿死的。其次是《红楼梦》的散失。乾隆二十一年丙子,《红楼梦》前八十间已完成。乾隆戊寅——至迟己卯春,后三十回已脱稿,但閲读圈子好像不当一回事,随即散失。雪芹也再没过问他的作品的命运,更不用说进行修改定稿了。在拙作《曹雪芹脂砚斋关系探微》中,我归咎于脂砚斋没有担当和存心窃取。究竟发生什么变故,

但关键还是雪芹本人,他为什麽消极、沉默、放弃,将自己呕心沥血之作视同敝履?有太多的疑问和谜团有待探索。

我从另一条线索来探索曹雪芹苦难的晚年,准备谈以下四点:(一)曹雪芹经傅恒介绍曾在明亮家当西宾:(二)雪芹因“无行”被遣健锐营镶黄旗管制;(三)敦诚对雪芹不离不弃并为他办丧事;(四)墨香传出之《红楼梦》应为敦诚得自雪芹的遗本。

 

 

       一、曹雪芹曾入富察·明亮家当西宾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关于“曹雪芹小像”论战时,周汝昌、宋谋暘先生曾引敦敏过明琳养石轩遇雪芹的诗,作为曹雪芹乾隆己卯曾南游入尹继善幕的证据。我当时曾撰文指出周、宋的解释太牵强。原诗是这样的:

 

芹圃曹君霑别来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雅识我惭禇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1]

 

我的诠释是,“雪芹经富察家某人的介绍,在富文家当差,但不是高级幕僚而是下僚。‘野鹤在鸡群’之‘鸡’,当然不是指富察家子弟,而是明琳家下人,而雪芹同他们在一起,表明并非作客”。[2]

这个问题当时没有展开讨论。《懋斋诗钞》是周汝昌首先发现的。周先生指明琳为傅恒之侄,极可能是明瑞之“胞兄弟”;傅、曹二家,可能“为亲串”。当时不少人接受周先生的说法,包括我在内,所以有“在富文家当差”的认定。但明瑞之胞弟为奎林,字直方,清史有传,不是明琳。曹雪芹曾在他家落脚,这个人是谁呢?

八十年代初,有人抄寄一份材料给周汝昌:

 

槐隐《十刹海净业湖风景幽静极适游览》刊于民国廿四年第187期《立言画刊》:

……曹雪芹官内务府笔帖式,学问渊博,曾为明相国府中西宾。因有文无行,遂下逐客之令,后以贫困而死。传闻如是,不知确否。[3]

 

周先生狃于自造曹雪芹曾南行入尹幕之说,指此材料之“明相国”为“讹传或附会”,坚持“明相国”为“尹相国”,即尹继善。后来他从昭梿《啸亭杂录》“明相国”条,得知富察·明亮于嘉庆二十二年曾跻首揆,乃补充说明他原来的解释“尚可商讨”,“明相国”可能是明亮。

槐隐的传闻提供了雪芹生平重要情况,只是时代较近,可信程度受到怀疑。但明亮活了八十七岁,生于雍正十三年(1735)死于道光二年(1822),道咸同光,相去不到百年。满清定鼎燕京,列八旗拱卫皇城,两黄旗在城北,两白旗在城东,两红旗在城西,两蓝旗在城南。以后旗人即据此定居蕃息。镶黄旗原为皇太极嫡系,富察家三世祖哈什屯在顺治初年抵抗摄政王多尔衮逼宫,保持皇太极胤嗣皇位,最为忠荩,因此其子孙在康雍干世受到重用。有四人任阁揆或参政(马齐、傅恒、福康安、明亮),女为皇后(李荣保女为乾隆孝贤皇后)、王妃(傅恒女为乾隆五子永瑆福晋),子尚公主(傅恒子福隆安尚乾隆女和嘉公主)。富察家不仅贵盛,而且丁旺,马齐有十二子,李荣保有十子。乾隆十大武功,一半靠富察家子弟征战。他们聚族居于地安门、安定门一带,甚至比邻而居。傅恒第在马神庙。乾隆敕建家庙(祠哈什屯、米思翰、李荣保、傅恒)亦在附近。清末民初,相信这地区的老居民,许多都是富察族的后代。乾隆59年辛亥,程、高版120回《红楼梦》大行,编者“曹雪芹先生”成为探索的话题。地安门、后海一带居民传出,曹雪芹曾在明亮府任西宾。其时可能明亮还活着,这个讯息属于族群的记忆,比较可信。槐隐的报道尊称“明相国”,可能还是富察族人。

将这条传闻与敦敏上诗对照,我们即解开“明琳”的死结。敦敏笔下的“明琳”,应是“明亮”,汉译不够准确。汉番对音,本多歧异。魏晋佛经,金元史传已如此。爱新觉罗玉牒,敦敏作“敦明”,敦诚作“敦成”。明亮之父广成,《八旗满州氏族通谱》作“广恒”。如同现在香港报纸,中译外国人地名,百花齐放,只是苦了读者。“明琳”、“明亮”一声之转。雪芹呼酒话旧,告诉敦敏,他来明亮家当西宾,是经傅恒介绍的。“雅识我惭褚太傅”,敦敏此处用东晋褚裒典故。褚为东晋康帝皇后之父,有识人之明,死赠侍中太傅,暗指傅恒。傅恒为乾隆孝贤皇后之弟,出将入相,直军机处二十三年,乾隆倚为心膂。尹继善女嫁八阿哥永瑢为福晋,与乾隆算是儿女亲家(其时尚未婚娶),与郎舅之亲是不同的。褚太傅不可能指尹继善。

既然牵涉到傅恒、明亮,我们看昭梿《啸亭杂录》的两条材料:

 

昭梿《啸亭杂录·明参政》:

明参政亮……尚履懿亲王郡主,夫妇勃谿,王颇厌之。……公入闱乡试,纯皇帝偶问传文忠公曰:“汝家有与试者无?”文忠以公对。上曰:“世家子奚必与文士争名?”因擢蓝翎侍卫,命从征西域。公甫出闱,即匆匆就道,亦一异也。公虽以武功显,然娴文墨,吟小诗,善写墨竹,故屡历文阶,人不以为过也。[4]

 

闻明参政亮言,其随明忠毅公瑞征鸟什回部时,军中大帅唯有肉一胾,盐酪数品而已。[5]

 

这里先解释几句。嘉庆十八年癸酉,昭梿与明亮掌秋闱搜检,共事半月,两人投契,明亮讲了许多自己和打仗的事情,昭梿在《啸亭杂录》作了详细记录。

明亮清史有传。傅恒长兄广成之子,在“明”字辈兄弟中排行第六,明义称他为“云麓六兄”。以诸生尚履亲王允裪女为多罗额驸,任銮仪卫銮仪使。富察家子弟如明亮、明仁、明义、明瑞、奎林、福康安兄弟,后多从事征战,死于疆场,但都喜文。明亮想走科举道路,参加顺天乡试。乾隆知道,以西域战事吃紧,出关即遣往军前效力,随其堂兄领队大臣明瑞去打疆独。

将昭梿所记与敦敏诗对照,两者时间正合。明清取士,子午卯酉年乡试,辰戌丑未年会试。明亮参加顺天乡试,只能是乾隆丙子或己卯秋闱。乾隆西域用兵,乙亥至己卯首尾五年,乙亥、丙子、丁丑平天山北路准噶尔部,戊寅、己卯平天山南路鸟什回部。明亮既随明瑞“征鸟什回部”,只能是己卯年的事,实际上只是赶上一个尾巴。因为是年八月初二,明瑞大败霍集占于霍斯库鲁克岭,十五日,富德又败之阿勒楚尔。十月二十三,鸟什回部献霍集占首投降。乾隆廿五年庚辰正月,西师凯旋。敦敏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在明亮家遇见曹雪芹,则曹雪芹极可能是在前一年己卯秋冬,被傅恒物色到明亮宅当西宾,教孩子读书及管理一些杂务。而雪芹进入养石轩等于误入白虎堂,是灾难的开始。

 

      二、曹雪芹因“无行”遣健锐管镶黄旗管制

 

槐隐引“传闻”说曹雪芹曾在明亮家任西宾,这是真的。说他是内务府笔贴式,也近真。至于说他“有文无行”,谁也不敢打保票。但“无行”指什么?雪芹本来就傲气,又是傅恒这样的大人物的面子,恐怕不会为点小利壤自己的行止、名声。明亮是好文之人,大概也不会故意难为雪芹,问题可能出在他的老婆。郡主是十二阿哥允淘之女,康熙大渐,任命允裪为满洲镶黄旗都统,掌握核心武力,保障帝位和平移交四阿哥胤禛(龙门阵史学谓胤禛篡位)。因此晋封亲王,雍干两朝备受尊崇。自古以来,皇帝女儿贤惠者少刁蛮者多,明亮对昭梿说他们婚后时常打架,“王甚厌之”,可见郡主的秉性。幸好后来允裪发现他的女婿乃良将之才,才喜欢了。郡主当然不愿明亮去打仗,粲枕孤帏,又提心吊胆。但皇命难违,只有诉苦、提条件:孩子没有好老师教读书啦,家中杂事没人主管啦。大家长傅恒找来曹雪芹当管家兼教师。富察家子弟有与雪芹交往者,傅恒大概听过这个名字。

明亮赶到新疆,仗已基本打完。第二年正月西征大军班师。明亮因为新来乍到,不好又赶着回去,上面也有意让他留在西域练历。明瑞回来了,明亮没有回来。郡主既然能翻舌说丈夫,令王父“厌之”,大概也不会少讲雪芹的坏话。雪芹“无行”被“下逐客令”恐怕与此有关。

上世纪五十年代,吴恩裕先生在《新观察》撰文谈曹雪芹晚年在西山居址,许多读者回应,说雪芹住健锐营镶黄旗:

 

1、上海曹未风函告,1930年曾在镶黄旗营听村人说,曹雪芹晚年即“住在这里,并死在这里”。[6]

2、沈阳刘宝藩言,1950年在青龙桥一带土改,正蓝旗满人德某见告,“曹雪芹住健锐营之镶黄旗营,死后即葬于附近。”[7]

3、赵常恂函谓幼年读书时(清末),有同舍生住西郊健锐营,说曹雪芹即“住在他们那里,后来也死在那里”。[8]

4、1975年与友人访香山正黄旗席振瀛,席君谈,“雪芹初居镶黄旗西营上公主坟一带”。他“并非拨营归旗之人,又因抄家,亦绝无旗人例米例银之收入”,“亦无公家之房屋可住”。[9]

 

曹雪芹的祖上属内务府正白旗。姑母嫁平郡王纳尔苏,属镶红旗。为什么选择居镶黄旗?且健锐营是兵营,并非居民点,可以随便迁入者,我们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奥妙。但现在明白了,雪芹到镶黄旗不是他同镶黄旗有什麽瓜葛,而是允淘、富察家同正黄旗有关系。十二阿哥允祠曾是满洲镶黄旗都统,富察家是当时镶黄旗最显赫的世家,他们把雪芹弄到自己的营地是便于管制,落实惩处。雪芹不是“拨旗归营”,他没有钱粮和住房,他也从没有参加松堂的诗文酒会,因为他没有行动的自由。根据敦诚《寄懐曹雪芹》,过去大家以为乾隆二十二年丁丑,雪芹已移居西山,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敦诚诗“于今环堵蓬蒿屯”,可能指他住在外城或城外较荒僻的地区,不一定是西山:“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帮助他还是在城里混饭;“不如著书黄叶村”[10],是敦敏私下的建议,纯属假设之辞。雪芹移居到西山,是在庚辰、辛巳之间。

雪芹被权势者逐往西郊,禁制在镶黄旗居住,往日朋友包括《红楼梦》閲读圈子那些人,都避免接触,作者曹雪芹的名字都尽量不提,脂砚斋在他的庚辰重阅评本中删去曹雪芹编纂。患难见真情,只有敦诚兄弟不离不弃,伸出援手。乾隆廿六年(辛巳)秋,便往西郊相访,有诗相赠。敦诚的一首《赠曹芹圃即雪芹》 最值得注意:

 

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舘颓楼梦旧家。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四松堂集付印底本)[11]

 

“满径蓬蒿”,“举家食粥”,概括雪芹在镶黄旗的生活状况。雪芹被开除出旗或取消旗人原有的月粮月钱的福利,生活无着。“阿谁买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晚霞”,敦诚既愤慨又无奈。

开始一年半载,雪芹可能还有点积蓄,很快就用光了,靠典当维生。到乾隆二十七年壬午秋天,他偷偷进一次城,想向二敦借点银子。他在槐园落脚,住了一夜,敦诚第二天早上来了:“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12]

敦敏装病不起。敦诚觉得不像话。身边也没有多少现钱,便把佩刀押了几两银子,请雪芹喝了一顿酒,剩下的给雪芹带回去。雪芹很高兴,写诗相谢。敦诚后来批评他的兄长不应如此,雪芹是极高傲的人,如非妻儿啼饥号寒,熬不下去,不会向人伸手。这年冬天,二敦带了点银子,去访雪芹。但雪芹不在家: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13]

(懋斋诗大致编年,但亦有错乱。此诗与其他两首属于一个断片,次于辛巳末壬午前。揣诗意,应该是壬午诗,即在槐园冷待雪芹之后。)

 

第二年(癸未)春天,敦敏为补过,折柬请雪芹到槐园赏春吃酒,雪芹没有来。这年秋天,北京流行疹痘,小儿疫死无算,敦敏家三雏,敦诚家一子,一片愁云惨雾,大概也无暇顾及西郊那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穷朋友。雪芹独子死,更一贫如洗。捱至甲申春,撒手麈寰,离开了这个污浊的世界。

 

      三、敦诚对雪芹不离不弃为他经纪丧事

 

雪芹去世,二敦、张宜泉、畸笏叟都有记载,以敦诚记录最详细,最准确,因为是他出钱埋葬雪芹的。雪芹之死,先谈卒年问题。

这个问题争论已久。敦诚挽诗《四松堂诗钞》、《四松堂付刻底本》均标“甲申”,不易挪移;甲戌本“壬午除夕”泪笔批语,可作别解。雪芹晚年圈居镶黄旗,死亦葬于是,通州竟发现墓石,亦奇。如果“曹霑”墓石是真品,应为国家特级文物,不应搁通州任其崩坏。

雪芹晚年困厄已极,典当俱尽,借贷无门,残酷点说,实际上是饿死的。临终前大概吩咐妻子,死后可找敦诚讨点钱埋葬他,只有他肯帮助。雪芹的遗孀向敦诚报丧,将近年家中困苦、秋冬子殇,雪芹病倒无钱吃葯的情况告诉他。敦诚很伤感,给了点钱,商定丧仪从简,入土为安。他知道葬期,但没有去送葬。酝酿了两天,在雪芹下葬第二天沉痛地写了两首挽诗。

敦诚《挽曹雪芹》: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夜拂铭旌。肠回故垅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鹪鹩庵杂志》抄本)[14]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敦诚责怪自己在雪芹最困难时没有施援手。“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强烈抗议当权者对雪芹的迫害,比喻为司马昭之杀害嵇康、吕安。

丧事过后,雪芹遗孀再上门找敦诚,一是谢孝,二是道别。敦诚知雪芹草草埋葬,不仅铭旌,连任何标志性的东西都没有,只是一个土堆。遗孀谓家中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赡养,而且还是个管制户,她要投亲另找生路。敦修改了挽诗,删去激愤的一联,两首合成了一首。“涙迸荒天寡妇声”改为“新妇飘零目岂瞑”。

 

《挽曹雪芹》(甲申)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惟有青山涙,絮酒生刍上旧垧。(四松堂集付刻底稿本、四松堂诗抄)[15]

 

对比一下,敦敏《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只两句“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16]。交情深浅,于此可见。雪芹晚年在西郊认识的新朋友张宜泉倒热情,但不知雪芹底细。

这里顺便解释一下“新妇”。胡适看到《四松堂集》敦诚的挽诗,在《跋〈红楼梦考証〉》问:“曹雪芹死后,还有一个飘零的‘新妇’,这是薛寳钗还是史湘云呢?”“是史湘云!”周汝昌沿着胡适的思路,把脂砚变性,建立史湘云=脂砚斋=曹雪芹新妇的三位一体的“龙门红学”结构,红极一时。

胡、周以“新妇”之“新”为新、旧之新,作形容词。但魏晋、唐人称“新妇”就是媳妇。至今南方许多省包括敝乡台山四邑,仍是如此。敦诚心厌浊世,情慕晋人,但没有实际生活,只好诗文中常摭用一些晋唐词语来营造语境。《四松堂集》中曾两用“新妇”。另一处见《祭龑紫树文》:“可痛者,高堂鹤发,空登望思之台,夜月乌啼,常逐愁鸳之冢。兄能无阿婆老矣、新妇伶仃之恨耶?”龑紫树为敦诚诗友荇庄之弟,官布政司经历(正六品);清著名诗人黄仲则之友,年青时同读书于宜兴氿里,《两当轩集》有关紫树诗词九首。紫树居京携家眷,去世前一年才将妻儿送河南外家,未闻有续娶之事。见黄仲则词《丰乐楼〈闻龑梓树携室之河南,词以寄意)》(《两当轩集》第十八卷)。敦诚用“新妇”是一个修辞手法,指年纪不太大的孀妇,旨在增加悲情气氛耳。曹学新索隐派大师望文编造,不知使多少《红楼梦》研究者步入歧途。         

    四、墨香传出之《红楼梦》应为敦诚整理本

 

新红学自始便佞脂,因为胡适依靠脂本、脂批证成“自叙传说”、“曹寅家事说”。俞平伯稍例外。周汝昌更指脂砚斋为史湘云,兼当曹雪芹的“新妇”,荒诞无稽,把红学变成“哄学”。佞脂派有一种心理上的偏执,相信曹雪芹的小说只有一个传本,就是脂砚斋评《石头记》。不错,曹雪芹是为脂砚斋那个小圈子写小说(有偿的),但他自己不会留底本吗?不会录副给其他朋友看吗?抛开后三十回不谈,已卯、庚辰脂砚四阅评本《石头记》,已有残缺(二十二回)、脱回(六十四、六十七回)。辛巳雪芹居西郊镶黄旗,脂砚销声匿迹,第二年壬午,才见畸笏续评,但对成书全无帮助。甲申雪芹去世,畸笏“涙笔”谓除非雪芹复生,已无可能“成书”。乾隆三十三年戊子,脂砚那个圈子丧散,已只剩畸笏“朽物一枚”,一个叫《红楼梦》的本子却通过墨香在一些贵族子弟中传閲。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明义《题红楼梦》(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这个本子不像脂砚斋的《石头记》,遮遮掩掩不愿出作者的名字,直书曹雪芹“所撰”:他们不仅咏小说的内容,讃赏作者的千秋文笔,还哀叹作者的“穷愁”,为他的悲惨遭遇而洒泪。迷信脂本的人,至今不明白这个《红楼梦》本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当然也不明白此本怎么会有这么些较优的异文。

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因”同“经”,依托、凭借,“因墨香”就是通过墨香、靠墨香的关系。这部《红楼梦》小说显然不是墨香所有,更非他所编纂写定。墨香生于乾隆八年癸亥,庚辰雪芹在明亮家当西宾,他只十七嵗。以后雪芹搬到镶黄旗,罕有接触机会。我推测这部《红楼梦》是墨香的侄子敦诚拥有的。敦诚在雪芹死后,将其前八十回存稿,加以缀补编纂成书。上面已经讲过,敦诚是曹雪芹最真诚的朋友。纵观《四松堂集》,敦诚客松亭,第一首想起故友怀人诗是《寄怀曹雪芹》;与荇庄庚子(乾隆45年)《闻笛集》怀旧联句,第一个提的是曹雪芹“诗追李昌谷”,而且提了雨次,“狂于阮步兵”。他写的一折《琵琶行传奇》,题者数十家,他只选录了雪芹的“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二句。雪芹为脂砚等写说,敦诚早就知道(“不如著书黄叶村”),大概还断断续续看过雪芹的正本。[17]雪芹后三十回脱稿后交脂砚,来不及录副,但前八十回应有自本。庚辰、辛巳间以“无行”被逐,雪芹自知凶多吉少,可能就在迁居镶黄旗之前把《红楼梦》存稿交给敦诚。敦诚当然希望能做些功夫保存故友的心血,并使之流传后世。敦诚治古文诗词虽颇有成就,但白话小说恐非其所长,所以编纂曹雪芹的《红楼梦》一定遇到很多困难。我们并无发现敦诚编纂《红楼梦》的直接证据。但有几点可以提一下:

1、这个本子叫《红楼梦》并不叫《石头记》。《红楼梦》是后来曹雪芹的定名。

2、此本有意清除脂斋等的批语。不让脂批喧宾夺主,“反扰正文”。

3、严格删碍语。敦诚早年颇多政治牢骚,愤懑不平。后来把诗中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都圈去,见《携家住南村作》《寿伯兄子明先生》等。后来他选阅懋斋诗,敦敏过养石轩遇曹雪芹那首诗,也勾去。

4、《红楼梦》本的回目很工整,不知是否和敦敏的专长有关。

还有一点,雪芹甲申春去世,截至这年暮春敦诚共写了四首诗,以下即无诗,有注云:“已酉以下自丙戌至辛卯无诗。”难道敦诚为集中精力编纂《红楼梦》,把吟诗作文都停了?这也很奇怪。

如果是敦诚整理《红楼梦》成书,为什麽对此事绝口不提,对《红楼梦》也不涉一字?可能的解释是这书太敏感。雪芹“拟书底裹”,笔者不愿臆忖。他自称是“写自己”。《红楼梦》开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18]等二百四十多字,应是他写的《红楼梦》创作“小引”或“缘起”。后被脂砚采入题解。这样的文字,包括脂砚无人写得出来。但作者自己怎么说是一回事,别人怎么看又是一回事。五品织造,食三品俸的虚衔通政使,曹家怎比宁荣二府的排场势焰?尽管脂砚半真半假说“嫡真是事”[19],“作者与余实实经过”[20],什么“借省亲事写南巡”[21],他们圈子中就有人不相信,“文忠公之嬷”的批语,表明有人直认《石头记》并非“写自己”,是影射傅恒家。及至后三十回写元妃凶终,贾府抄家,《红楼梦》坐实了谤书之名。雪芹“无行”,很可能追查到这本书,好在脂砚早将有关内容抽起,并未造成大狱。但《红楼梦》已大有风声,上层有些人闻其名色变,“终不欲一观”了。敦诚处理这样一本书不可能不小心谨慎。而且他与富察家两位大兄长明瑞、明仁是好朋友,更避免牵涉其中。所以将八十回本《红楼梦》编成后,让他的小叔墨香传出去。

墨香是富察家的女婿,明义称他做堂姐夫。时任三等侍卫,政治上是受信任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确喜爱《红楼梦》。墨香没有接触过曹雪芹,关于雪芹的悲惨遭遇,是敦诚告诉他的。墨香先后传给永忠和明义,《红楼梦》开始走向世界。敦诚、墨香的本子以后变为甲辰本,程小泉、高鹗正是据此本改成一百二十回本,成为流行的读本。曹雪芹终于洗去“无行”的污蔑,成为光照千古的伟大作家。

2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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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節:〈曹雪芹畫像考信〉,見梅節、馬力著:《紅學耦耕集》,(香港)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23頁。

[2]梅節:〈不要隨便給曹雪芹拉關係——答宋謀先生的質疑〉,(香港)《文匯報》,197997日。

[3]周汝昌:《曹雪芹小傳》,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215頁。

[4]愛新覺羅·昭梿:《嘯亭錄》,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26頁。

[5]愛新覺羅·昭梿:《嘯亭錄》,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9頁。

[6]吳恩裕:《曹雪芹佚著淺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5頁。

[7]吳恩裕:《曹雪芹佚著淺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頁。

[8]吳恩裕:《曹雪芹佚著淺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2頁。

[9]吳恩裕:《曹雪芹佚著淺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頁。

[10]愛新覺羅·敦誠:《四松堂集》,文學古籍刊行1955年版,第22頁。

[11]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頁。

[12]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頁。

[13]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7頁。

[14]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頁。

[15]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頁。

[16]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7頁。

[17]可參閲拙作:《論紅樓夢的版本系統》第三部分 37383940

[18]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沈陽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19]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沈陽出版社2005年版,第53頁。

[20]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沈陽出版社2005年版,第362頁。

[21]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沈陽出版社2005年版,第320頁。

文外相关照片 2 张 为黄安年藏照

1,拍自2007年9月11日于北京,梅节、汤燕南夫妇

2007-09-12B 003.jpg

2 2029年拍自北京植物园黄叶村, 梅节、汤燕南夫妇

DSCN1972.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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