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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母校恩师、红学前辈冯其庸先生

已有 2874 次阅读 2017-8-13 07:14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研究(2017--)|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缅怀母校恩师, 红学前辈冯其庸先生

缅怀母校恩师、红学前辈冯其庸先生

推荐赵建忠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7813发布

(按:天津师大学赵建忠教授《缅怀母校恩师、红学前辈冯其庸先生》一文刊载在《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4期第146-152页。感谢责任编辑惠寄PDF版并授权在我的博客上发布。在2017410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冯其庸先生追思会上、513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主办的冯其庸先生追思会上,赵建忠教授均有发言。经赵建忠同意6月13日发布了他同题文字稿,内容与学刊发布的略有区别。所附照片是在两次追思会上拍摄的。)

冯其庸先生2017年1月22日以93岁高龄辞世,这位当代红学巨匠留下的《曹雪芹家世新考》、《论庚辰本》等专著早已享誉红学界,冯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戏曲史、中国艺术史等方面的研究也卓有建树,晚年他对中国西部的历史文化艺术更是情有独钟,有考证丝绸之路和玄奘取经之路的大型摄影图册和论著,获得了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评价,显然,“红学家”的称号不足以概括这位大学者的总体成就。冯其庸先生的辞世,是红学界和文化界的重大损失。作为红学晚辈和曾经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就读的学生,特别难以忘记的是他对本人的奖掖关怀、对全国中青年《红楼梦》研究者以及天津市红楼梦学会活动的关心支持。

1989年我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首届红学研究生后,有机会多次聆听冯先生的红学及中华文化方面的讲座,作为院领导兼红楼梦研究所所长的他,冯先生百忙中仍很重视我们研究生的培养工作,记得刚入学不久就让我们旁听了《红楼梦学刊》创刊十周年纪念座谈会,那次座谈会上我们听到不少当代著名红学家的发言,受益很深。会后不久,我们还获赠了《红楼梦学刊》创刊十年来的全部刊物以及刚刚出版的《红楼梦大辞典》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读研期间,我也曾有幸去冯先生红庙家中单独聆听教诲,了解到他在红学方面用力最勤的两件事:一是详细考证了曹雪芹家世;二是系统研究了脂砚斋评《石头记》抄本。冯先生和我谈起过研究曹雪芹家世的起因。那还是1975年,他和李希凡先生受命带领一批红学家校注《红楼梦》。考虑到他要为校注本写序言,就势必涉及曹雪芹家世问题。为了考证曹家祖籍,冯先生翻阅了几十种史籍、宗谱、方志、诗文集等,当时他之所以要重视曹家的史实,就是为了那篇序言要写得可靠、真实、有依据。在具体校注《红楼梦》时,冯先生认为重要的是要选择好底本,根据校勘学的通则,先要有一个底本作为依据,然后再采纳各个不同的本子参考。从完整性和早期性来说,冯先生认为,现存脂砚斋《石头记》系统的其它抄本都无法与“庚辰本”相比。庚辰即乾隆二十五年,这时距曹雪芹去世只有两年,所以“庚辰本”又可以说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一个改定本,是最接近作者亲笔手稿的完整的本子,这在版本史上是有重大意义的,所以才以庚辰本为底本。冯先生在文革中曾手抄过“庚辰本”,对这个本子的文字也比较熟悉,1978年他出版的《论庚辰本》,是红学史上第一部系统研究《红楼梦》版本的专著。

除了读书架上的书外,冯先生认为还必须走出书斋,去读保存在地面上、地底下的各种历史遗迹和文物这部书,他告诉我,曾十次去新疆,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三次上帕米尔高原:一次上4900米的红其拉甫,二次上4700米的明铁盖达坂,发现并确证1300多年前唐代玄奘取经东归的古道并为之立碑记,学术论文《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山口古道考实》,就是他通过实地考察后完成的。83岁那年冯先生还深入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在沙漠考察17天,宿营罗布泊、楼兰、龙城等地7天。行万里路的实地考察与读万卷书的书斋生活相结合,是冯先生文化生活的重要构成。又如他对于项羽死亡之地的考证,就是运用书面文献与实地考察相结合的例证。冯先生曾两次调查垓下,一次调查阴陵、东城,直到乌江,在此基础上,发表了《项羽不死于乌江考》一文。每次见面时他和我谈到这些旅游经历带来的学术收获,都兴奋不已。

研究生毕业那年,我完成了《红楼梦续书研究》为选题的学术论文,留给冯先生做纪念,想不到他在百忙中不但认真逐字看过,还给我导师吕启祥先生打过电话,对该篇论文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文献扎实,结论站得住,冯先生郑重推荐给《红楼梦学刊》长文发表,使我受到很大鼓舞,也为我后来从事的红学研究奠定了较好的基础。毕业时,冯先生还从当时的院领导、中国红楼梦学会负责人的角度为我就业问题写了推荐信。1998年,我所服务的天津师范大学承办首届全国中青年红楼梦研讨会,他不仅莅会并且为大会题词,还即席讲话充分肯定当代中青年红学会议的意义,希望红学新人早日脱颖而出。会议中的代表如今有不少已经成为卓有成就的红学专家。那次会议上,冯先生在开幕词中针对《红楼梦》作者是所谓“墨香”的新说,提出了中青年红学研究者应该具有什么学风的问题。冯先生指出:任何一种“新说”的提出,都应该有客观文献证据而不应仅凭主观臆测,更不能靠曲解文献甚至编造假材料去剥夺曹雪芹的著作权。他认为曹雪芹的“著作权”是任何人都否定不了的,现存的很多文献已经形成了证据链,比如永忠的《延芬室集》里提到“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明义的《绿烟琐窗集》中《题红楼梦》小序“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又是条硬证;特别是甲戌本脂砚斋还有批语“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说得就更清楚不过了;小说正文说“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这就是曹雪芹的自我表明,因故事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所以这里只好说“批阅”、“增删”。以上这些材料,加上这段“自述”,曹雪芹对《红楼梦》的著作权,就不可能再有别议。那些欲剥夺曹雪芹“著作权”的人若想立新说,永忠、明义、脂评等文字和上面这段文字就是最难逾越的障碍。当年胡适确定《红楼梦》的作者为曹雪芹,正是从文献出发,根据清代笔记、志书等史料,通过乾嘉学派式的严谨考证得出的结论。重温冯先生20年前的讲话,可谓高瞻远瞩。在众声喧哗、学术多元的旗号下,据不完全统计,今天笔者所知的《红楼梦》作者居然涌现出60多个。其实,出现“著作权”争鸣的现象,与清代裕瑞《枣窗闲笔》中的描述有关,“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可以说,正是裕瑞的这种看法,诱发了后来某些人否定曹雪芹著作权的思路。

冯先生鼓励中青年红学研究者通过学术争鸣去澄清一些困惑的问题。有一次我去看望他,提到《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著作权”,当我问他主持的《红楼梦》新校注本第三版署名问题上与前不同,为什么由原来的“曹雪芹高鹗著”变成“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时,冯先生回答说,《红楼梦》是由程伟元、高鹗共同整理后出版的,有文献依据,这就是乾隆五十六年印行的“程甲本”上他们二人的序言,后来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不相信序言,认定高鹗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这个结论影响了红学界数十年,我主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校注本初版也受到这种习惯势力的影响。当时就有学人质疑,其后不少红学研究者重新审视胡适当年立论的内证、外证,发现根据并不充分。今天我们看法有了些变化:首先我们认为程高序言是可信的;其次对程伟元、高鹗的研究进展很大,纠谬拓新;再者,从时间上看,数月之内续成四十回大书殊不可能。因而三版时改为曹著、程高整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把《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著作权”也归曹雪芹,新校注本同时也标明了系“无名氏续”,高鹗续书无任何证据,从时间上这也不合情理,我们这样改动留下了继续探讨的空间,较原来更为客观稳妥。

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冯其庸先生从教60周年大会上,冯先生曾在小范围内讲过曹雪芹卒年这个争鸣话题。那次会议我获邀出席,但没机会插嘴追问,后来《文艺报》委托我在冯先生90诞辰之际进行一次采访,我就冒昧问他,“您曾根据早年发现的一对书箱上的芳卿悼亡诗,判定曹雪芹卒于癸未年,而张家湾发现曹雪芹墓石后,您又据此判定曹雪芹卒于壬午年,从形式逻辑的角度讲,两者不可能同真,那么,您如何向红学研究者及广大读者解释这个问题?”冯先生首先表扬我问题提得好,然后微笑着回答“正如你所说,两个事实不可能同时存在,我当年根据书箱得出的曹雪芹卒于癸未年结论,主要是对书箱上芳卿悼亡诗那句‘乩诼玄羊重剋伤’的误读,我原先认为‘未’是羊年,雪芹流年不利,所以到除夕死了。这个解释的漏洞是,为什么整整一个羊年并未对雪芹带来厄运,反倒进入猴年的初春,羊年瞬间即过的时候,却遭到厄运呢?我现在的认识,认为雪芹确实死于‘壬午除夕’,因为壬午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即已立春。按旧俗,立春以后,已是来年的节气了,也就是已入羊年的节令了,按诗句也就是说,雪芹一碰到羊年,就遭厄运,就遭到了剋星而逝世了,这样解释,才符合当时的习俗,才是这句悼诗的本意。我今天判定曹雪芹卒于‘壬午年’,并不意味着对书箱文物价值的否定,当年古木器家具专家王世襄先生参与了鉴定,确认那对书箱系与曹雪芹相关的珍贵文物。现在对这句诗作出新的理解,是更加证实了这对书箱的可信性。2011年第3辑的《红楼梦学刊》刊载了我的《曹雪芹书箱补论》,对这个问题也进行过较详细的说明,但毕竟是学术刊物,传播范围仍然有限,连你这样从事红学研究的人尚未释疑,何况一般读者?今天我正好借《文艺报》这个辐射面较广的媒体再具体说明”。冯先生的回答,体现出尊重史实、与时俱进的学者风度。

记得2005年河南郑州举行的“百年红学的回顾与反思”全国中青年《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上,有感于红学界偏离文本、热衷于探寻作者远祖的现象,我发言中提出“不要把考证在红学中作用估计过高,王国维没有经过新红学洗礼,照样写出了彪炳红学史册的《红楼梦评论》”的观点,冯先生显然不以为然,当即插话“我认为考证在红学中绝不是可有可无。王国维当年如看到后四十回续书的考证成果,《红楼梦评论》只会写得更好。”冯先生特别强调:没有曹雪芹,就没有《红楼梦》,在《红楼梦》研究中,曹雪芹研究有特殊重要意义。中国学人“知人论世”的治学传统,在人文学科领域是具有普适作用的,这就是《红楼梦》研究中,曹雪芹研究或者再扩大一些说“曹学”的“特殊意义”所在。提倡回归文本无可厚非,但不能片面化。一部作品连作者都没弄清楚,却去泛论什么创作主旨,那无异于沙上建塔对《红楼梦》研究而言更是难以深入。那次冯先生对我的批评是严厉的,但会后他没因不同看法对我心存芥蒂,仍一如既往地关心我的成长。

冯先生对于红学的贡献,其实远不止个人的等身著述,他是这个时代红学的组织者、推动者。他对红学的寄望,简言之,就是希望“求真务实、风清气正”。

(本文作者: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邮编:300387)

1,2017-05-13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举行的冯其庸先生追思会上发言


2,2017-04-10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冯其庸先生追思会上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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