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一直有个观察：节假日有猫到办公室或实验室“躲进小楼成一统”冲动的大学老师，尤其是接近退休还有这种冲动的老师，是最幸福的。

有这样的冲动，至少说明两点。一是有归宿。人有归宿，就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二是有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有人说，人最痛苦的，莫过于早上醒来不知道要干什么。

其实，这个观察毫无新意。爱因斯坦晚年有感慨：“我年轻时对生活的需要和期望是能在一个角落安静地做我的研究，公众人士完全不会注意到我，可是现在却不能了。”稍加推论，从这个感慨很容易推出这个观察。

曾经的一个元旦，老文照例是猫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实验室过的。传达的师傅见老文过年过节都在实验室过，夸老文可以当劳模。他当然永远也理解不了老文没那么模范，只不过是在偷着幸福快乐罢了。

老文正在偷着幸福快乐时，一位“青椒”闯进老文办公室，企图不让老文幸福快乐，因为他向老文提出了一个“苦”问题：大学老师为什么学问越做越痛苦？如何才能不痛苦？

此话怎讲？

“青椒”追问：当你没日没夜没有节假日做到够当教授了但又当不上时，是不是很痛苦？当你当上教授了又没日没夜没有节假日做到够拿各种人才“帽子”了但又拿不到时，是不是很痛苦？当你当上“帽子”学者了又没日没夜没有节假日做到够当院士了但又当不上时，是不是很痛苦？

老文无语，想想也是，大学里那些索性当不上教授、各种“帽子”学者、院士的老师是要幸福快乐很多。看节假日，他们有人打牌有人打拳，有人喝酒有人喝茶，有人在歌厅有人在舞厅，有人在广场有人在广阔的天地。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何才能既想当将军又能不痛苦呢？

“青椒”说，这正是他想请教老文的，这个问题想不清楚，他可能不愿走学术道路了，学问越做越痛苦，谁愿意作茧自缚呀？

那个元旦假期的第二天，正当老文被“青椒”之问折磨不堪时，家乡的一位大叔找上门来了，说想看看老文。

大叔说，他是搭一个房地产老板的看房车来长沙的，房地产老板在家乡开煤矿，发财后到长沙建房子，元旦开盘，在家乡发动宣传组织了三大客车的人来长沙看房买房，管吃管住管来回，老板很客气，让他平生第一次喝到了五粮液，住进了四十多层高的豪华宾馆。

老文疑惑：大叔明知自己买不起房，为什么还千里迢迢跑到大城市的高档楼盘看一看？明明买不起房却要去看房，这不自找打击么，大叔咋没这种感觉呢？

想想大叔十有八九也是想住高楼的。老文得到启示：明知住不上高楼也能好好生活；同时脑海里不由蹦出辛弃疾的两句词：“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当老文握住大叔锯齿般的手，看到他满心欢喜、满脸笑容时，立马感觉有了“青椒”之问更清晰的答案。

老文那村子在分田到户前后，家家户户既种水稻也种蔬菜，种的蔬菜基本上是要卖钱的。老文上初中的学费差不多是老文亲自挑蔬菜上镇里或其它更远（十几到三十几里不等）的集市换回来的。

回想起来，乡亲们在种蔬菜的过程中，甚至在挑着蔬菜上集市的路上，都是无比开心的，有说有笑，丝毫没有怨天尤人或畏难情绪，但是，当辛辛苦苦种出来又辛辛苦苦挑到集市上的蔬菜卖不出去时，乡亲们的痛苦就难免溢于言表了，特别是听说赶其他集市的老乡卖得很好时，乡亲们的心里就更难以平静了。

最近几年，乡亲们还种蔬菜，但基本上自种自吃，不以卖钱为目的了。老文每每回到家乡，听乡亲们说起种菜有无穷乐趣。如，做的是养生事，吃的是放心菜，今天我送你一个萝卜，明天你送我一颗白菜，你来我往，互济有无，其乐融融。

做学问大概跟种蔬菜是一个理，本身都是有无穷乐趣的——当然只要你喜欢。然而，当你想要从中获得利益从而在你看来是更大乐趣时，它也许就变得没有乐趣了；以为能卖个好价钱但就是卖不出去时，甚至剩下的只是痛苦了；特别是，认为自己煞费苦心种出来的东西越值钱，滞销时便越痛苦。

新年伊始，是制定目标和表达愿望的时候。研究表明，降低期望可以大大提升幸福感和成就感。最近几年，老文的愿望一直是：不痛就是幸福。2022，愿身体不痛，学问也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