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人员向本专业外的人(行外人或俗称“外行”)讲述本专业的知识,例如科学家向社会大众作科普、大学老师为招生目的向潜在学生作专业或方向介绍、学者之间因跨学科合作彼此交流本领域的知识和进展等,总是试图让行外人理解自己所讲内容并对之感兴趣,甚至产生加入本专业或领域的激情。但是,他们总能如愿以偿吗?有没有可能不仅不能如愿以偿,反而事与愿违?
向行外人普及科学知识或推介专业,难免涉及到行话(jargon),即某一特定行业或群体使用的、他人难以理解的特殊词汇或表达。人人都有体会:行话妨碍行外人的理解。更要紧的是,行话可能吓退行外人——轻者,令行外人对普及或推介的内容避而远之;重者,令行外人远离与普及或推介的内容相关的专业或领域。一项新研究证明了这一点。
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传播学院Hillary C. Shulman等人最近在《语言与社会心理学杂志》(Journal of Language and Social Psychology)发表一篇论文:“行话对处理流畅性、自我认知和科学参与的影响”(The Effects of Jargon on Processing Fluency, Self-Perceptions, and Scientific Engagement)。研究发现:科学行话(scientific jargon)使行外人不相信被普及的科学知识,并进而给自己下推论和定论: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这个学科领域(subject area)——也就是说,自己不是学这个学科的料。用作者的行话说,行话的使用会影响个人对科学共同体的社会认同,进而影响对科学兴趣(scientific interest)和感知理解(perceived understanding)的自我报告。
当然,正如论文作者所说,这项研究并不意味着行话没有用武之地。在专业人士中,行话有助于高效、准确、可靠和令人信服地传达想法。但当与公众或尚未学会专业语言的学生交流时,行话可能造成损害。
Shulman等人创建了一项在线调查,从公众中招募了650名参与者,请他们阅读关于自动驾驶汽车、3D生物打印和外科机器人的短文。参与者被分成两半,分别收到了这些短文的充满行话的版本和更通俗化的版本。例如,在“生物打印”短文中,行话丰富的句子“通过3D生物打印进行组织工程是MedTech最令人激动的创新之一”被改写为“用人造组织代替人体组织是医疗技术令人激动的创新”。
研究发现,难以理解的措辞(inaccessible wording)与参与者报告他们不相信这些短文材料、也不真正喜欢与材料相关的科学之间有很强的相关性。相反,如果措辞通俗易懂(口语化),那么参与者报告对所读内容和科学有更广泛的兴趣。
对行话加注释或解释是否会消除这种差别呢?作者又将这两组参与者再各自分成两组,一些参与者可以选择鼠标悬停(mouseover)来查找他们遇到的行话,即把鼠标指针放在困难的行话上并阅读定义或解释,或者将简化后的语言翻译成行话。结果表明,这没有带来任何区别。作者说,使用难懂的专业词汇等于释放一种信号:告诉行外人他们不属于这个领域。“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些术语的含义,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已经觉得这个领域不适合他们了。”
写到这里,老文又产生了联想。行话如果仅仅吓退接触行话的行外人也就罢了,更糟糕的是,这些行外人还可能把他们的畏惧向其亲朋好友、同学同事撒播(心理学家说,恐惧比病毒传播更快),让行话吓退的行外人爆炸式增长。
几年前,有位研究生本来要选择某位青年教师作导师的,但她听了那位老师高深莫测的方向介绍和“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的谆谆教诲后,决定换导师。她换了导师后,帮那位老师作了不少宣传:“XX老师的方向太难了,不是人做的事。”直到有人揶揄她“太容易的事才不是人干的吧”,她才停止宣传。
回到Shulman等人的研究。行话吓退行外人,而在行话出现时提供定义或解释,甚至很清晰的信息(clarifying information),也不能减少行话使用的负面影响。那么,应该如何处理行话呢?作者建议,应该尽可能删除行话或其他形式的技术语言。但这在现实中能做到吗?麻省理工学院由天体物理学家转向小说家的Alan Lightman说,几乎总是有办法用非技术性的语言来表达一些技术性的东西。
行话吓退行外人,这对既有教学又有科研职责的大学老师尤其有警示意义。Shulman说,在科学、技术、工程和医学(STEM)领域,使用行话可能会阻碍人们支持这些领域,甚至不去从事这些领域的职业。人们对困难的语言有一种自动的反应。接受过科学传播培训的天文学家James Lowenthal说,传播科学,重点是提炼信息并去除行话。他进一步指出,如果STEM领域想吸引更多对科学了解有限但“有才华和激情”的人,那么“用大量复杂的物理和数学术语吓唬他们不是办法”。
有科普专家指出:公众理解科学新进展的过程常常是以所谓的摩西和亚伦模型形式出现的——科学家就像是摩西,一脚踏在神界的半球上,常把发现带到世间来;这种原始的活动通过某个亚伦传达,用图像和通俗语言翻译出来,帮助公众理解。
科研人员本身无疑是做科普或宣讲的最好人选,但要求科研人员做到集摩西和亚伦于一身,很多时候可能不现实。据说爱因斯坦的报告人气旺盛主要源于他的名气,他上课的水平很难说高,他也很不喜欢上课。像我等完全不能靠名气的大学老师,很多时候难免亲自上场作科普或宣讲,怎么办呢?
老文认为科学哲学家Robert P. Crease的办法值得借鉴:“向外人解说科学就像是同非城市居民谈论城市一样——你得根据听众的反应决定谈话内容。如果他们想成为城市居民,你的谈话就要集中到规章、制度和法律等内容上,而且听众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掌握。如果你的听众就是来旅游的,没有想要成为城市的居民,那你就要集中到公共旅游景点上,不要说得太细,很多完全可以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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