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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斯基的绘画时空论

已有 2354 次阅读 2020-4-18 04:58 |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康定斯基, 绘画理论, 空间形式, 时间形式

康定斯基的绘画时空论
                        

  康定斯基作为现代抽象绘画创作的先驱,抽象绘画美学的奠基人,不仅对绘画基本元素形式点、线、面及其相互关系,对点线面形式与精神内容的关系进行了别具一格的探索,而且对绘画艺术空间形式和时间形式的性质及其相互关系进行了创造性研究,提出了颇具启发性的绘画艺术时空论。运用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美学基本原理,对康定斯基的绘画艺术时空论进行深入解析,借鉴其有价值的东西,对发展中国绘画艺术事业还是大有裨益的。
一、绘画不只有空间形式,也有时间形式

在中外美学史和艺术理论史上,关于绘画与音乐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相似性和差异性问题,一直是个引人注目的话题。传统看法是,绘画是造型艺术,属于空间艺术,而音乐是表情艺术,属于时间艺术。康定斯基对这种看法提出质疑。他说:“绘画中的时间是它自身的问题,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人们在几年前就开始拆除一堵墙,这堵墙以前将绘画与音乐这两类艺术隔开。这一划分,乍看之下清楚而明确:绘画——空间(平面);音乐——时间。如果做更严密的(即便如今仍是草率的)考察,会突然觉得出了问题——据我所知,这个问题首先是画家提出的。忽视绘画中时间元素的习惯——至今仍很普遍——清楚表明大肆违背科学基础的流行理论的肤浅特点。因篇幅有限不能更详尽讨论这一问题,但清楚地提出的时间元素必须予以强调。”(引自康定斯基著,李正子译《康定斯基艺术全集》,第156页)又说:“在音乐中,线提供了丰富的表现共鸣的手段,与绘画中表现的完全一样,线在这里也起到空间和时间的作用。时间和空间在这两种艺术中如何相互联系,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它们之间的差别已引起注意,也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同上,第188页)
康定斯基这些论述主要有这样几层意思。第一,绘画艺术不只有空间元素,还有时间元素。长期以来,不少人以为绘画是空间艺术,音乐是时间艺术,这主要是从绘画艺术偏重于客观再现,注重空间造型,而音乐艺术偏重于主观表现,注重表达情感情绪的流动来说的,可是这种偏重,这种注重,决不能极端化,绝对化,把绘画这种“空间艺术”当成了没有时间元素的“纯空间艺术”,也不能把音乐这种“时间艺术”当成了没有空间元素的“纯时间艺术”。这是因为时间和空间作为客观世界物质运动的两种基本存在形式,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时间形式体现的是物质运动的相继持续关系,空间形式体现的是物质运动的相邻并列关系,物质运动的相继持续关系和相邻并列关系是对立统一,彼此融合的。文学艺术作为对人类社会生活的主观能动的审美反映,作为主观与客观、表现与再现辩证统一的审美意识形态,它内蕴着的时间形式和空间形式所体现的则是艺术形象内部或艺术形象之间的相继持续关系和相邻并列关系。不论是绘画艺术还是音乐艺术,它们都不只有时间元素,还有空间元素。区别在于,绘画艺术的空间元素是直接的,是视觉可感的,而时间元素却是间接的,大多需要观众借助丰富的联想和想象活动才能把握得了。而音乐艺术的时间元素比如乐音的流动,旋律的展开等所体现的相继持续关系,则是直接的,可以感觉出来的,它的空间元素却是间接的,需要听众凭着丰富的联想和想象活动才能把握得了。
第二,决不能忽略绘画艺术的时间元素。人们常说绘画是“造型艺术”,“视觉艺术”,好像它只有空间元素,没有时间元素似的。其实,这是一种忽略时间元素的片面看法。不论是东方绘画还是西方 绘画,是单幅画还是连环画,是工笔画、水墨画还是油画、水粉画、水彩画,是版画还是壁画,一无例外,都有自己的空间元素和时间元素。除连环画可以表现艺术形象的运动过程,时间元素较为明显外,大部分绘画作品为单幅画,体现的是时间的一瞬间,一顷刻,并不那么清晰,需要欣赏者通过联想和想象活动来把握。与此相似,音乐艺术的时间元素较为直接,容易感觉出来,可它的空间元素却具有间接性,难以直觉出来。听众只有借助联想和想象能力才能“看”到它们。所以无论是绘画创作还是音乐创作,都应同时把握其空间形式和时间形式,不能顾此失彼,厚此薄彼。
第三,绘画艺术的空间元素和时间元素是相互融合的关系。任何艺术门类的时间形式和空间形式都是相互关联,彼此整合在一起的,绘画艺术亦不例外。即是说,绘画艺术的空间形式是内蕴着时间形式的空间形式,是在时间的流动中存在着的空间形式;它的时间形式是借助于空间形式的持续、延展体现出来的时间形式,是与空间形式一起运动、发展、变化着的时间形式。如果把春夏秋冬四季中的具体事物进行比较,可以看出它们在色彩、形状、线条、块面上的诸多不同,这诸多方面的差异直接呈现出来的事物特征,不只是空间形式上的不同,同时也是春夏秋冬时间形式上的差别。在绘画艺术创作中,画家把春夏秋冬季节里的代表性事物纳入作品,画出表现兰荷菊梅之美的佳作珍品。这种四幅屏不只成功地表现出兰荷菊梅的空间形式,而且同时表现出春夏秋冬的季节之美。可见,不论是绘画还是音乐,都有特定的时间形式和空间形式,而且时间形式与空间形式并非隔绝的,而是彼此联系的。
    康定斯基关于绘画艺术不只有空间元素,而且有时间元素的看法,关于要重视而不能忽略绘画艺术时间元素的看法,关于绘画艺术的空间形式与时间形式的融合关系的看法,虽然未能来得及进行深入论证,但他能敏锐地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还是难能可贵的。

二、绘画时空形式与点线面形式的关系

康定斯基指出,点、线、面都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中,不论是点、线还是面,都不可能脱离时间形式和空间形式而独立存在。就是说,绘画艺术的空间形式和时间形式作为艺术形象的内在的基本存在形式,是与点、线、面以及色彩、形状、姿态、动作等外在的简单存在形式是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关系。
首先,从点来看。康定斯基说:“点在时间上是最简短的形式”(同上,156页)。又说:“任何在画面上流动或不在画面上流动的微弱的刺激,哪怕减弱到刚刚只能感知到点的时间长度,也完全包含了时间的因素,在特殊情况下,点在构图中显得必不可少。”(同上,第156页)即是说,点作为具有原始性的基本元素形式,它不但在空间上是一个最小的平面形式,在时间上也是一个最简短的形式。也就是说,点作为一个具有始基性的元素形式,体现的是最小的空间单位,最简短的时间点截,而且这个最小的空间单位和最简短的时间点截是融和在一起的。与线相比,点的空间性更直接一些,而其时间性则显得间接一些。
其次,从线来看。康定斯基认为,“一般地说,线比点更多地承认时间元素——长度本身就具有时间概念。此外,沿着直线行进与沿着曲线行进,即使其长度相等,所花时间也不同,而且越是变化复杂的曲线,花的时间越长。因此在线中,时间的利用方法存在多种可能性。水平线和垂直线虽然长度一样,但其花的时间上,内在的特点是不同的,而且主要问题实际上也许是长度不同。无论如何,这可以用心理学术语来解释。因此,时间元素在必须经受纯粹的线的构成和构成理论的彻底检验中是不可忽视的。”(同上,第188页)又说:“时间的因素在线上得到认知的程度要比点大得多——延续长度是一个短暂的概念”。他还说:“在音乐中,线提供了丰富的表现共鸣的手段。与绘画中表现的完全一样,线在这里也起到空间和时间的作用。”(同上,第188页)这就是说,线在点的连续运动中形成,它是点在空间中的延伸,也是点在时间中的延续。不论是直线还是曲线,是粗线还是细线,是水平线还是垂直线,一无例外,都具有其特定的空间形式和时间形式。与点相比,线的时间性更直接一些,而其空间性则间接一些。
再次,从面来看。康定斯基说:“音乐在时间中组织它的手法(声音),而绘画将自己的手法(色彩)建立于平面之上。时间和平面必须精确地测量,声音和色彩必须严密地控制。这些‘界限’,是构成作品‘内在和谐’的先验条件。”(同上,第234页)在这里,康定斯基强调的是,在绘画艺术创作中既要注意平面空间,也要注意时间问题。作为容纳作品内容的物质平面的“基础平面”,由两条水平线和两条垂直线将其限定于一定的范围之内,从而形成独立的空间。基础平面具有空间直接性和时间间接性。它的空间直接性体现在作为物质平面的二度空间性和通过透视、比例等绘画技法实现的三度空间性。它的时间间接性既可体现在由内在需要所决定的由多种形式元素建构而成的整体形式所蕴含的时间因素方面,也可体现在点线面形式自身或色彩形式自身所表现出来的时间因素方面。只有把握住面的空间性、时间性以及时空融合关系,才能达到作品的“内在和谐”。

三、从现实时空向艺术时空的“漂浮”

从点线面形式与时空形式的关系中,康定斯基已经意识到艺术时空与现实时空的“内在亲缘关系”,以及二者“明显存在若干区别”的问题,意识到从现实时空向艺术时空“漂浮”的问题。
首先,让我们看一下绘画时空与现实时空的“内在亲缘关系”。
康定斯基说:“平面的这些有机特点同样完全适用于空间。只是存在于人们面前的空间的概念与存在于人们周围的空间的概念——不管两者的内在亲缘关系——明显存在若干区别。这是另一本书的主题了。”(同上,第201页)我们虽然没能看到康定斯基对这个“另一本书的主题”的明确解析,但他在这里提出了艺术时空与现实时空的亲缘关系问题还是难能可贵的。他认为现实时空与艺术时空是“内在的”、“血缘的”关系,这和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认为,时间和空间是客观存在着的物质运动和运动着的物质的两种基本存在形式。时间体现的是物质运动和运动着的物质的相继持续关系;空间体现的是物质运动和运动着的物质的相邻并列关系。不论是时间形式还是空间形式,它们都是客观现实的存在。现实时空是艺术时空得以产生的客观基础,艺术时空是对现实时空的创造性的审美反映。艺术时空既有客观再现因素,也有主观表现因素,它是主观性与客观性、再现性与表现性、实在性与虚拟性相统一的审美心理时空。(参阅拙著《试论艺术时空》,《文史哲》1982年第6期)绘画时空来自现实时空,又超越现实时空,是一种在现实时空基础上升华出来的审美时空,是一种更集中更典型更完美更自由的理想化了的时空,它与现实时空确实存在着“内在亲缘关系”。
其次,绘画时空与现实时空明显存在“若干区别”。他说:“任何让画从物质限制中解放出来的尝试,以及为构图的新形式做的努力,都必须放弃表现在单一平面上的做法——必须尝试将绘画表现在某种理想的平面上。当然,这种理想的平面比画布的物质平面更为重要。”(同上,第82页)在这里,康定斯基表述得相当清楚。在他看来,有两种“平面”,一种是具有现实性、限制性的“画布的物质平面”,另一种是具有艺术性、创造性、自由性的“理想的平面”。与此相关联,“画布的物质平面”所体现的现实时空形式与“理想的平面”所体现的艺术时空形式虽有“内在亲缘关系”,也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别。现实时空具有客观性,实存性,也具有物质的限制性。在常态情况下,客观现实世界中各种事物的具体空间形式和时间形式是相对稳定的,它们的长宽高三度空间不会轻易改变,它们的前后持续关系也难以改变,这就是现实时空的限定性。画家的艺术创作虽然离不开对现实时空的把握,可是又不能依样画葫芦似的照抄照搬,他们还要在审美理想导引下,发挥自己的艺术创作才能,努力突破现实时空的限制,创造出源于现实时空又高于现实时空的更加完美更加自由的艺术时空来。比如,现实生活中的不同鲜花只能在其相应的季节开放,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节点上,在同一个空间中同时开放。可是在绘画艺术创作中,这些春夏秋冬不同时节中的花卉却能在名为《百花齐放》的绘画作品中,在同一个空间中,在同一个时间顷刻里开放。这种似乎是反季节的不可能的事情,在艺术创作中却成为人人乐道的佳作。很明显,《百花齐放》所体现的时空形式是基于现实时空又超越现实时空的艺术时空形式,是符合理想要求的更加完美的时空形式。
又次,从“物质平面解放出来”并向理想平面“漂浮”的问题。康定斯基突出地强调了在绘画艺术创作中不能没有物质性的基础平面,又不能完全停留在基础平面,还需要把时空形式从物质性基础平面中“解放”出来,“漂浮”到与它相对立的艺术时空中去,“漂浮”到“理想的平面”上去的必要性。他说:“有必要明确强调的事情,是‘漂浮感’不仅依靠上述的条件产生,也依靠眼睛通过这种或那种方式看见观者的内心态度。如果不怎么锐利的眼睛(本质上与精神有关),无法体验到尝试,那么为了捕捉难下定义的空间,眼睛就无法将自己从物质平面中解放出来。”(同上,第212——213页)相反,只有经过适当训练的眼睛,能够超越物质平面的限制,才能实现向“理想平面”的“漂浮”。在这里,康定斯基强调了在绘画艺术创作中不能没有物质性的基础平面,又不能完全停留在基础平面,还要把点线面形式和时空形式从基础平面“解放”出来,“漂浮”到“理想的平面”上的必要性。就是说,画家要注意观察生活,体验生活,积累生活,准确把握现实生活中各种物象的“物质平面”即点线面形式和时空形式,还要从这种把握中“解放出来”,进行艺术的升华即审美的“漂浮”,把作为“物质性平面”的点线面形式和时空形式上升到主观与客观、再现与表现高度统一的绘画艺术作品的点线面形式和时空形式上来,上升到“理想平面”层次上来,这才是从物质平面向理想平面“漂浮”的本意。
最后,绘画时空形式的创造与画家对时间和空间的“内在需要”的关联。康定斯基要求画家高度重视“理想平面”的创造,“艺术时空”的创造,要求画家通过“与精神有关”的“锐利的眼睛”,按照内在心灵的需要,进行“理想平面”和“艺术时空”的创造。他说,“要明确强调的事情,是‘漂浮感’不仅依靠上述的条件产生,也依靠眼睛通过这种或那种方式看见观者的内心态度。”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画家的眼睛尤其如此。即是说,画家要有能从物质平面上解放出来的眼晴,要有能从物质平面向理想平面漂浮的眼睛,要有能从现实时空向艺术时空漂浮的眼睛。康定斯基强调“与精神有关”的艺术的眼睛,审美的眼睛,当然是对的。问题是,画家怎样做才能有锐利的艺术的眼睛?我们认为,画家只有深入生活,观察生活,体验生活,积累生活,对绘画对象有准确细致深入的把握,才能有坚实的生活根基。画家要想有能发现美、感悟美的眼睛,就必须有这样坚实的生活根基。可是,画家又不能只是停留在对生活的观察和积累上,他还要不断增强自身的思想素质和文化结构,不断提升自己进行绘画艺术创作的感知能力,感悟能力,情感把握能力,联想和想象能力,以及把握各种各样的艺术表现技巧和手法的能力。只有具备了上述多方面主观条件,画家才会具有“与精神有关”的锐利的眼睛,画家才会通过这种审美的眼睛突破“物质平面”的限制,实现由“物质平面”向“理想平面”的“漂浮”,由“现实时空”向“艺术时空”、“审美时空”的“漂浮”。
需要进一步辨析的还有,康定斯基所说的“内在需要”是什么?画家的“眼睛”要与什么样的“精神”相通? 在他看来,由于外在物质性的东西影响了对“内在声音”即“精神内容”的“倾听”,所以“绘画的目标”应当是“从绘画中消除物象”(《康定斯基艺术全集•自序》),突出抽象形式的独立自足性,这就把绘画这种造型艺术中的客观再现因素抽象掉了,只剩下与客观对象失去关联的纯粹的点线面形式和时空形式,只剩下抽象的主观表现因素,即所谓“内在需要”、“心灵需要”、“精神内容”等。而且,这种“内在需要”、“心灵需要”、“精神内容”等又是与康定斯基多次强调的“通神论”有关,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我们认为,艺术时空是对现实时空的主观能动的审美反映,是主观与客观、再现与表现辩证统一的审美时空形式。它和康定斯基所说的具有审美特质的点线面形式一样,都是为表现人类社会现实生活,塑造艺术形象,表现画家的思想情感、愿望理想等服务的,在这个意义上,绘画创作确实需要有“与精神有关的”锐利的眼睛,而不是要有像照相机那样只能机械拍照的眼睛。只有这种锐利的眼睛,艺术的眼睛,审美的眼睛,才能发现生活的美,才能通过绘画创作表现出画家的“内在需要”、“心灵需要”、“精神内容”,创作出符合画家审美理想的佳作来。


注释:引文均出自康定斯基著,李正子译《康定斯基艺术全集》(内含康定斯基的《回忆录》、《艺术的精神性》、《论形式问题》、《点•线•面》、《论具体艺术》等论著),金城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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