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鹤鹏
检讨清华精神
2011-4-2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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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清华大学, 诺贝尔奖, 电视剧, 大清王朝, 大清帝国
    可能因为研究生毕业于清华大学的缘故,对“清华精神”的讨论经常比较留意。然而因为本科并非出身清华,这又让我能在探讨“清华精神”和其他清华校友引以为豪的成就时,经常多了一份反思。
    的确,即将进行百年校庆的清华,有太多太多值得人骄傲的地方。最让普通大众津津乐道的,自然是清华出“官”。2001年清华大学90周年校庆的时候在全国副部级以上的干部当中清华的校友有四百人。包括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十四大时7个常委清华的校友2个,十五大时7个常委清华的2个,十六大时9个常委清华的4个,目前的十七届中央委员会中,9名政治局常委中仍然有包括胡锦涛、吴邦国和习近平在内的三名清华校友。
    这也让我还是多年前在清华读书的时候,就听到了“大清帝国”的说法了,不过后来看了太多或真或假的大清王朝的电视剧,让我在反思之余也不愿意再用“大清帝国”这个称谓称呼母校。
    在科技界,清华的成就自然也很大。作为中国大陆综合实力最强的大学,清华拥有诺贝尔奖得主名誉教授18人,诺贝尔奖获得者1人,图灵奖获得者1人,中国科学院院士38人,中国工程院院士34人,973项目首席科学家28人,长江学者152人。截至2001年12月底,1537名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中,近25%为清华大学校友。 以上数据均居全国高校之首。
    作为清华文科的研究生,我自然对清华的人文社会科学发展也充满兴趣。在我1996年入校读研的时候,清华文科只有一个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法学、社会学、传播学和部分经济学都“屈膝”在这个学院中,且除中文系外没有本科生。而在很短的时间中,清华人文和社会科学各学科已经纷纷成立学院和独立的研究中心,一大批学者蛮声学界,尽管其中不少人是被“挖”来的;由于几十年没有正常的文科教育,这些知名清华文科学者中,大部分也非毕业于清华。
 
 探讨精神动力
    清华的成就,特别是近30多年来的成就,被大多数人归咎于清华精神,而根据清华大学校史研究专家徐葆耕教授的总结,清华的三大精神发挥了很大作用。
    一是耻不如人,这是因为清华是个“赔款学校”,美国政府的本意是在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培养一批“追随美国的精神领袖”。而学校偏又建在了被英法联军洗劫过的清华园和近春园。知耻而后勇,清华人的耻辱感是民族耻辱感与个人耻辱感的综合,是一种忧患意识的表现。不同于西方基督教的纯个人罪感。它显得更加博大,也更加充实。
    二是讲究科学。清华国学院一建立,主任吴宓就宣称本院与其他大学不同处在于重视“科学方法”。清华前校长蒋南翔在大跃进、“文革”中多次坚持实事求是。
    三是重视实干。早在30年代,朱自清先生就说“清华的精神是实干”。解放后清华改工科后,工科的研究需要集体操作,工程训练养成了很强的团队意识,对个人作用不像文理科那样看重,长期受清华精神熏陶的人在工作中比较重视人际关系,重视一班人的团结。
    回顾我所亲历的清华文科成长,这几点解说都能用得上。1990年代中期,清华文科正在起步,包括我们这些研究生们也经常会有“学不如人”的感觉,在教授们的话语之中,这些话自然也不少。说尽管说,埋头学问的老师们的精神确实让人敬佩。历史系的主体是从教授“中国革命史”这门公共课的教师们转过来的,但是他们却在埋头史料,专注于搞清楚戊戌变法的百日维新期间,每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史料的广泛搜集和理性判断分析,当然也充斥着科学实证的精神。
    而文科发展,也看到了重视实干的精神。比如,文科教授们经常会埋怨,不能得到学校像对理工学科那样的重视和投入,但是说归说,做归做,学问功夫放在那里,还是验证了清华的“行胜于言”的精神。
 
 社会因素的支撑
    在徐葆耕教授的总结中,他讲道,由于清华的三大精神,这确实让清华人同中国的现行社会制度比较契合。
    三十年来,主导中国社会进展的主导思想,可以说一直是“不问白猫黑猫”的实用精神。而在这种精神的主导下,中国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一直没有被过多的争论所困扰,或者说争论归争论,干事儿归干事儿。
    这也就让工科教育出来的实干和执行力成为中国更加被欣赏的能力。这不光体现在清华毕业生身上,也体现在一大批优秀的工科院校毕业生上,包括浙江大学、上海交大等。以现有中央政治局9名常委的学历而论,除了毕业于清华的三人外,其他6人中,温家宝总理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地质构造专业,贾庆林毕业于河北工学院电力系电机电器设计与制造专业,李长春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电机工程系工业企业自动化专业,贺国强毕业于北京化工学院无机化工系无机物工学专业,周永康毕业于北京石油学院勘探系地球物理勘探专业。
    在此需要提问的是,中国每年各大学工科毕业生上百万,其他名校数量也不在少数,何以清华在很多方面一直独秀?
 这个问题还要回到清华的独特地位上。由于不仅在实际成就上,更在人们的心目中,多年来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一直并列为中国最顶尖的两所高校,其毕业生在同等的情况下也更容易得到人们的关注。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清华的地位给了清华的毕业生脱颖而出的起始机会,当然是否能利用这种起始机会进一步发展,也与个人的努力和其他机遇有关。
    而同时,清华的特殊地位也确实给了清华学生一种精英的意识,这往往是学者们评论“清华精神”的时候并不太关注的。很多人会说,清华学生大无畏地响应国家的号召,去祖国最需要的困难的地方,殊不知去困难的地方,恰恰是精英主义的情节之一,这与人类历史上几千年来,精英阶层尽管不愁吃穿,但往往是军队中的主力成分,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十几年前,在我翻译和研究意大利精英理论思想家莫斯卡的《统治阶级》时,对此就有了理解。
    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被这种精英意识所驱使。刚刚成为记者的时候,奋不顾身地投入到历史文化城市反拆迁的“斗争”中,多次在拆迁现场被扣,被盘查,多次与其他学者手拉手阻挡推土机(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我们的后盾,恰恰是一批清华大学的建筑大师,这似乎有悖清华的服从和苦干的工科传统),完全不顾报社领导的警告。
    在“斗争”无望后,借着偶然的机会,一头扎入到“科学新闻”这个让绝大多数记者同行望而却步的领域,以文科背景苦读自然科学文献,并在随后长期坚持记者的科学素质培训,那段时间,支配我的动力,可以说也是这种精英意识。
    三年前创办新版《科学新闻》杂志时,放弃了很多,好像也与这种精英主义的“自我寻求苦难”的“怪癖”有关。而如此,在即将离开《科学新闻》时,挑起担子、承担巨大的压力来创办“科学媒介中心”这个促进社会各界就科学相关问题进行对话的NGO,好像也有点受苦欲作怪。
    多年来,中国政治经济发展,一直体现了很强的顶层设计的特点。对于处于顶层的部级及以上领导人和特大型企业与组织的负责人,仅有工程师的实干精神和纪律显然不够。对于这些决策者而言,没有一种为国家民族的使命负责的挑头精神是不够的,而这,恰恰体现了清华人的精英意识。
    当然,这种精英意识更适合在北京这样的中国政治中心得到滋润和发展,因为在这里精英们汲取的滋养,是中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具备的。
 
清华精神的再造
    尽管清华大学的实干、和睦和严谨务实精神,在中国特定社会制度和发展阶段,为这所百年老校赢得了诸多声誉,但很明显,光有这些是不够的。
    因为实干和和睦,并不能带来创新,特别是科学上的创新,而清华作为中国高校中的翘楚,如果不能在科学创新上培养出一批引领世界的大师级人才,其对国家民族的顶级贡献,恐怕将缺乏可持续性。
    实际上,今日清华之所以成为声望卓著的高校,与其早期开创阶段的创新和独立不无关系。也正因为如此,清华的校训原本是“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由于种种原因,目前的校训只剩下“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前面8个字了。
    其实“实干和严谨”这样的清华精神,已经为清华能涌现出创新性的大师人才打下了基础。再有好的主意,如果不依照严谨的精神真刀真枪地长期努力下去,真正的创新也是不可能形成的。而清华所缺的,恰恰是需要在此基础上,着力培养独立和自由的思维习惯。
    这一工作不是短期内所能形成的,但幸运的是,清华依据其强大的吸引力和各种社会资源的支持,已经在引进青年学者方面迈出了一大步,这不仅体现在对引进者的待遇和科研支持力度上,也体现在给予被引进者的宽容程度上。
   而未来之清华,很显然并不能仅仅依靠“引进”来塑造自己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精神。
 
 精英意识的维系
    事实上,独立的思考和自由的精神,也需要一种精英意识。在如今的科研界,要抗拒“从众”的诱惑,还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清华人是否仍然拥有足够的精英意识,我不敢妄言。不过想到这个话题,我立刻就回想起10几年前,在我即将离开清华时的一场大哭。那是1999年,美国刚刚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后不久。从我的宿舍楼到图书馆,有一条沿着河边的小路,很多人步行或骑车从这里去图书馆。那一天我走到小路的尽头,发现因为施工,路断了。骑车返回,神差鬼使的我就停在路的另一端观察。我突然发现,在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中,几十个人走到路的尽头被迫返回,但是没有一个人告诉后来者:前面路断了,不要往前走了。
    那一刻,我突然非常难受。回到宿舍中,以一个魁梧的男子汉之躯,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痛心在国难(当时的确这么想的)之际,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别人少走一段弯路!
    直到现在,写起这段经历,心中还会升起一种悲凉的感觉。
    也许在我的清华校友心中,功成名就,引领世人才是真正的精英。但我总是觉得,如果不从一点点小事上对别人进行帮助,那么即便进入了人们所理解的精英阶层,也只是一个没有精英精神的成功者而已。
    期望在母校百年校庆的时候,成为精英的校友们谈到的,不仅仅是“救国兴邦”的豪言。(本文大部分内容发表于《科学新闻》杂志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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