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伯洪
那田埂上的蛙声 精选
2022-12-28 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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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田埂上的蛙声
2022年12月28日 星期三

       儿时,由于文革原因错过上学时间,我被父亲带到他所执教的一所由旧式祠堂扩建的学校插班上学。学校离家十几里地,平时与父亲一起住校,星期六傍晚父亲带我一起走回家,星期日傍晚再提前一晚去学校。
       父亲1957年3月师范毕业后参加工作,从乡村学校一线教师做起,前前后后工作过五六个学校,后来一直担任校长至1996年10月退休,为国家教育事业辛勤工作四十年,教过的学生数万计,真可谓桃李满天下。父亲最擅长的是古文,诸子百家典籍滚瓜烂熟,常要求我们子女念书。那时候家里也不允许有太多古文书籍,小学四年级时父亲给我买了一本墨绿色封面的成语词典,父亲常给我们讲里面的典故,后来我曾把这本词典翻烂了。我参加工作之后,父亲还经常翻看我的硕士论文、博士论文和学术专著,虽然他对里面的专业知识不是很懂,但我真怕他给我指出这里那里的语病。也真因如此,我写任何文字时,都记得父亲从小对我的要求,字斟句酌,唯恐犯表述不严谨的错误;眼前时常浮现父亲坐在藤椅上,凑近书面材料仔细阅读的场景。母亲常说父亲是“老先生,做事体特别顶真”(江南口语,“老教师,做事情特别认真”之意),看人看不清楚,看报纸看书倒非常清晰,家里大小事情都有书面记录,也许是多年教学工作的习惯使然。
       跟父亲读小学时,时值文革末期,每天上完课,就趴在父亲办公桌上写字,然后就是与一帮子教工子弟疯玩。在食堂吃好晚饭之后,月朗风清之时,父亲常挨村挨户去家访,了解贫困人家孩子念书情况,我也就成了父亲的“小尾巴”。走在乡间的田埂上,一钩新月天如水,清风吹来阵阵稻香,呱呱蛙声此起彼伏。父亲走在前面,我小步快跑跟在后面。遇到路面缺口或者排水渠,父亲便抱我过去。有时偶遇田间排水员,还会与父亲聊上几句。附近村上,没有人不认识父亲,后来也没有人不认识我这个“小尾巴”。父亲还常去一个木匠师傅的朋友家聊天,木匠师傅还怪父亲说这样一个小孩子就带来上学,也不多让孩子在家里玩玩。夜深返校之时,又是阵阵蛙声把我们一路从田埂上送回学校。
       蛙声渐少之季,秋收就要开始了,学校要放一个礼拜的农忙假,把孩子们放回家帮大人干农活,老师家里也有农活要干。我本来就是中途插班生,成绩跟不上别的孩子,农忙假一过,就赖在家里不肯去学校上学,别人都已经上课好几天了,我还赖在家里玩。于是父亲发火,母亲温言规劝,再把我送到半路,我才老大不愿意地跟着父亲去学校。第二天,语文老师点名叫我到黑板前默写汉语拼音,现在记得那四个汉语拼音声母“b、p、d、q”实在弄不清楚,这里面的圆圈到底是在上面还是下面、左面还是右面,一笔糊涂账,我只好全部写在中间,像糖葫芦一样。语文老师把这个笑话给父亲讲,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在笑。后来也不清楚何时才弄清楚。
       第一个学期下来,不知是我成绩好呢还是看父亲的面子,我居然还得了三好学生奖状回家过年。这时父亲要调动工作单位,我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
       离开了工作十几年的环境,到了新的工作单位,没有了以前的朋友圈子,父亲刚开始觉得不顺心,记得父亲在家里常不开心。一个学期之后,在新学年开学之时,父亲带我去他的学校玩,又要步行十来里路,晚饭后又听到了起起落落的蛙声,我也许也是受到父亲心境的影响了吧,总觉得没有去年此时的兴奋。
       父亲是性情中人,喜怒哀乐,直抒胸臆。既然在新的工作环境不如人意,于是就想方设法再换了学校。当时要调动工作,真的不是现在所能想象的便捷。后来在离家稍近的学校工作之后,父亲对工作环境和人际关系等很满意,于是心情又好起来了。
       恢复高考之年,尚在读小学的我觉得父亲工作积极性特别高。他常说普通农家子女有希望上大学了,以前的推荐上大学大都是被开后门的走关系了,现在是硬碰硬凭真本事上大学了。那年春节前的冬季已经完成了恢复高考第一次考试,夏天是恢复高考的第二次招生考试。夏天的夜晚繁星点点,有一些完成高考的附近考生来找父亲,询问填报高考志愿。母亲特意炒了南瓜子招待大家,父亲一面与大家天南海北的聊天,一边讲一些大学的情况。蛙声传来,更增添了大家的喜悦。之后的许多年,直至我完成高考,每年的高考季,家里都是考生来聚会的季节,也有放暑假后来看望父亲的在读大学生。父亲也乐意与大家交流,尤其是交流高考作文的写作。
       父亲从事基础教育一辈子,热爱基础教育一辈子,专注于基础教育一辈子。退休之后来沪带孙女,在大学校园里面生活了几年。目睹大学生的学风变化,常忧患地讲现在大学生念书勤奋程度如何不如以前,以前是大家拼命读书,现在成了“大学大学,大家上学”,大学生质量滑坡了。我安慰他老人家说,教育就是大浪淘沙,只要是真金,总会沉淀下来的,请他老人家放宽心。
       父亲对于教育的另一个理解就是学生之间的差异犹如“大梁与椽子”的差异,有些人就是做大梁的料,有些人就是做椽子的料,试图通过教育把本身是椽子的料变成做大梁的料,反而是一种危险,将来盖出来的房子说不定会是危房。要承认学生之间的差异,因材施教,尽到努力就好。这也是父亲看到我教学生教得很累时,常给我讲的他的教育心得。
      今年夏天,又是听取蛙声一片的时节,父亲躺在病床上,又给我讲起了他的教育经,还要问我最近国家有哪些大事。12月18日上午9:50,养育我成长、培育我成才、教育我做人的父亲、一位老教育工作者、一位老校长,永远离开了了他留恋的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热爱了一辈子的教育事业,离开了他温暖的家,去了更宁静幸福平安的地方。他还会一如既往的爱家人、爱教育、爱生活。从此,我们子女们少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思念。
       父亲是一位普通而又伟大的基础教育工作者,又是我们的至爱亲人,也许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使我忽略了他的伟大,但他的溘然离去,才使我感到长长久久以来,父亲与我关于教育的理解、关于生活的看法、对于社会历史的见解,是多么珍贵。他享年87岁,已属高寿,但我还是深深地悲痛。
       今后的每一个夏季,蛙声照常会唱起。热爱他的家人、同事和学生都会时常想起他,他热爱的家人、教育和生活都会时常回馈他好的消息和新的喜悦。虽然他已听不到这呱呱的蛙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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