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家珍
论司马迁《史记》创作与《春秋》学之关系
2024-12-21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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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司马迁《史记》创作与《春秋》学之关系

司马迁写《史记》,自言要“考信于六艺”①,“六艺”即六经。六经之中,司马迁又特别重视《春秋》。学界对《史记》创作与《春秋》学的关系虽有探讨,但从《春秋》学史的角度来全面考察其对司马迁《史记》的影响的,尚不多见。兹尝试论之,以就正于方家。

   一、孔子作《春秋》对司马迁著史动机的影响

   从现存文献来看,孟子第一次明确地说孔子“作《春秋》”,其后经过儒家后学特别是《春秋》公羊学派的阐发,完整的孔子作《春秋》的理论最终形成。孔子为什么要作《春秋》?孟子讲:“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②孟子认为,《春秋》实非孔子偶然所为,而是出于对君臣纲常紊乱现实的巨大而深沉的忧患、抱着一定的政治用意而作《春秋》的,这用意不是别的,就是要正名,就是要恢复西周盛世之礼制,以达于“王道”之理想,所以说“春秋,天子之事也”。孟子又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③这里清楚地说明了孔子“作《春秋》”的“作”字的含义。孔子作《春秋》,是在“鲁之《春秋》”的基础上加以修订改造,不是说原先什么也没有,孔子无中生有地硬造出一部《春秋》来。就内容来说,孔子作的《春秋》所讲的依然是齐桓、晋文之类的霸业,其文体也与“鲁之《春秋》”旧文一样,是一部史书。不同之处就在于孔子作《春秋》时把“义”即政治思想加进去了。按照儒家后学的说法,孔子在《春秋》中寄寓了许多微言大义,由于害怕受到当时诸侯贵族的迫害,所以这些微言大义没有明确写出来,而是由孔子口头授给弟子,再由弟子口口相传,最后在汉代才著于竹帛,《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就是以阐释《春秋》微言大义为名义而出现的。这就使得“鲁之《春秋》”与孔子所作之《春秋》有了本质的区别:一个还是与“晋之《乘》,楚之《梼杌》”无甚区别的一般史书,一个是借助历史材料来讲政治的经典式巨著,孟子的见解无疑是敏锐而准确的。至《公羊传》,便将未经孔子加工的鲁《春秋》叫做“不修《春秋》”,以表明经过孔子修过的《春秋》与“不修《春秋》”有本质的不同④。关于孔子“作《春秋》”的意义,孟子说:“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⑤在孟子看来,孔子作《春秋》为社会树立了合乎西周礼制的王道理想,使“乱臣贼子”无所逃于诛责,完全可以与大禹治洪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相提并论。《公羊传》继承并发展了孟子关于《春秋》讲天子之事的观点,说:“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⑥这话显然从孟子那里脱胎而来的。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发生了获麟事件,孔子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受命符瑞,董仲舒说:“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⑦董氏所言乃《春秋》公羊家说,《史记·儒林列传》云:“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⑧

   司马迁上承孟子与董仲舒的看法,对孔子作《春秋》评价甚高。《太史公自序》中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⑨,把孔子作《春秋》与汤、武伐桀、纣以及陈涉起义相提并论。他还阐发董仲舒之言,突出强调了《春秋》的划时代的意义:“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⑩董仲舒以为孔子处于乱世,不满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用,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便通过对二百四十二年的记述,表明自己的是非观念,以达到其贬天子(11)、退诸侯、讨大夫以达于王道的目的。

   可以看出,司马迁完全接受了董仲舒对孔子作《春秋》的认识,而且他对《春秋》历史意义的阐发,对《春秋》政治作用的称颂,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另外,《十二诸侯年表序》中说,孔子作《春秋》后,“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揖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12)。《匈奴列传》赞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13)在司马迁看来,《春秋》是褒贬并用、赏罚分明的。在《儒林列传》中,司马迁还说“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以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14),完全是《春秋》公羊学家的口吻。

   《太史公自序》记司马谈临终前对司马迁说:“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15)司马谈的遗命实际上是希望司马迁效法孔子,写出像《春秋》那样的史书。司马迁十分理解其父的遗愿,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16)司马迁明确表示要以孔子为榜样,继承他作《春秋》的精神,为汉家树立一个辨别是非、善恶、贤与不肖的标准。另外,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说“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又说自己“厄困鄱、薛、彭城”(17),显然有意识地以孔子自况,或者说用孔子的事迹来鞭策激励自己。《孔子世家》中,司马迁更不无深情地写道:“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约其文辞而指博。”(18)要之,效法孔子作《春秋》的著述宗旨,使司马迁站在当时可能达到的认识水平与思想高度,俯察两千多年来的政治、经济、军事、法律、学术文化及形形色色的历史事件与人物,进行系统的分析研究,阐明自己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成“一家之言”。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司马迁是第二个孔子,《史记》是第二部《春秋》。近人梁启超说司马迁“著书最大目的,乃在发表司马氏‘一家之言’,与荀卿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质正同”(19),这话固然不错,不过笔者以为首先应当说司马迁著书与孔子作《春秋》“性质正同”,方为知本之论;实际上孔子作《春秋》也是在发表他不尽同于春秋其他思想家的“一家之言”。

   二、《史记》与“《春秋》笔法”

   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记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20)后世遂将孔子行“笔削”、立褒贬、寄寓微言大义称之为“春秋笔法”。春秋笔法是《春秋》的精髓所在,对司马迁创作《史记》影响甚大。

   《春秋》常在称谓上体现褒贬,如《春秋》庄公六年:“春,王正月,王人子突救卫。”(21)王人指周天子下面的一个小官,官虽卑微,但其所负的“救卫”的责任重大,所以孔子郑重地书其表字“子突”以示褒扬。又,禧公二十三年记:“十有一月,杞子卒。”(22)其实,杞原是侯爵之国。《春秋》庄公二十七年有“杞伯来朝”之语,为何这里又称“子”了呢?《左传》曰:“书曰‘子’。杞,夷也。”(23)“杞,夷也”,指杞伯舍华夏之礼而行夷礼,这是孔子贬抑他的根据。《孔子世家》中说:“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24)

   司马迁继承发展了《春秋》在称谓上体现褒贬的笔法,还体现在他所创造的《史记》“五体”上。所谓“五体”,指本纪、世家、列传、表、书,其中以人物为中心的是前三体。天子称本纪,诸侯曰世家,列传是叙列人臣事迹。可见,司马迁所创造的这些体裁,是按封建等级定其高低,然后再按照历史人物的封建等级进行归类的。然而,司马迁在进行历史人物归类时,有时又不严格按照封建等级进行划分,这就是“破例”。这些破例大都是有褒贬的,比如,项羽自称楚霸王,并未建号天子,司马迁为了褒扬他在推翻秦王朝统治的斗争中的重要作用,将他列入本纪。为了表彰孔子对学术文化的巨大贡献,把他列入世家。清代赵翼说:“孔子无公侯之位,而《史记》独列于世家,尊孔子也。凡列国世家与孔子毫无相涉者,亦皆书‘是岁孔子相鲁’,‘孔子卒’,以其系天下之重轻也。”(25)汉初开国功臣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诸人,当然算不上诸侯,但司马迁为了褒扬他们的开国功勋,也把他们列入世家。反之,汉初“真正”的诸侯吴王刘濞、衡山王刘赐等人,因叛逆王室,都被贬入列传。至于把反抗社会的游侠和深受社会压抑的商贾叙入列传,当然有褒美之意;而《酷吏列传》、《佞幸列传》等篇,从篇名即可看出作者的贬斥之意。后人不察,对司马迁的这些“破例”颇多微辞,殊不知这正是司马迁对“《春秋》笔法”的继承与发扬。

   于叙事中寄寓褒贬是《春秋》的又一笔法。如《春秋》庄公二十三年记:“秋,丹桓宫楹。”《公羊传》谓:“何以书?讥。何讥尔?丹桓宫楹,非礼也。”⑥《春秋》只通过看似平常的记述加以展现,实际上已注入了贬斥的态度。《史记》对《春秋》这种写作方法予以继承与发扬光大,褒的方面,如《郑世家》写“郑相子产卒,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也。为人仁爱人,事君忠厚。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也!”,(27)《李将军列传》写李广“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而引刀自到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28)。如此,作者对传主的态度与评价也就不言自明了。贬的方面,如《高祖本纪》写刘邦为皇帝后,五日一朝太公。太公家令以人主拜人臣,皇帝“威重不行”来点醒太公,以至于出现了父亲向回家的儿子“拥篲,迎门却行”的场景,司马迁写刘邦“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29)。这看似平常的叙述,堪称婉而多讽、刺讥入骨。试想,刘邦方陶醉于“吾迺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30)的意得志满之境地,但对乃父却苦于不得不例行朝拜,不情愿又不便明言。这时,太公家令先意承旨主动劝导太公成功,当然就要重赏了。《平准书》写武帝为表彰卜式“输家之半县官助边”、“有余辄助县官之用”及愿为朝廷而死的表现,“赐爵关内侯,金六十斤,田十顷”,然而“布告天下,天下莫应”(31)。这“天下莫应”四字,说明天下人皆知正是武帝穷兵黩武、穷奢极欲,导致使国库虚竭,天下疲敝,故无人响应。又如《酷吏列传》写宁成等人因用法严酷而受到武帝的重用与提拔。赵禹、张汤、义纵、尹齐诸人传记中,都提及“上以为能”;王温舒“好杀伐行威不爱人”,杀人“至流血十余里”,“天子闻之,以为能”(32),真可谓无声之讽。

   司马迁通过运用《春秋》笔法,达到了“善善恶恶”的写作目的。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赞》评论《史记》说:“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33)需要指出的是,《史记》运用了《春秋》笔法,又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孔子的某种局限。《春秋》是一部政治教科书,它体现了孔子的政治思想,倾向性十分鲜明;然而孔子又主张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34),这就带来了很大的局限性。刘知几《史通·疑古》篇有言:“鲁史之有《春秋》也,外为贤者,内为本国,事靡洪纤,动皆隐讳。”(35)《春秋》的褒贬,事实既非一般人所能知,又常不一概而论,而是因人情之易惑者特加显示。为了避讳,《春秋》记事详远而略近。司马迁创作《史记》则有所不同,他不为王者讳,不为尊者讳,记事略远而详近,秦汉史部分在《史记》中所占篇幅相当大。更重要的是,《史记》写人有本有末,所言所行多通过写实的方法表出,美丑善恶显而易见,这是对《春秋》的大超越。

   三、《史记》与《春秋》公羊学

   《春秋》学的发展过程,由孔子所修订的《春秋》开始,到汉初由公羊寿、胡毋子都著于竹帛的《公羊传》,再到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学。周予同先生指出:“《公羊传》是‘《春秋》学’里第一部重要经典……是《春秋》的第一次扩大。”(36)《公羊传》着眼于政治,重在阐发《春秋》的微言大义,它为此后的公羊学家进一步阐发《春秋》奠定了某种思想基础。董仲舒熟习儒家经典,但他于学术上的立足之点还是《春秋》公羊学,《汉书·儒林传》说“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议,卒用董生”(37)。《春秋》公羊学家们讲微言大义,讲天人感应,旨在为维护王权服务。通观《史记》,我们注意到,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强调的是历史规律,强调的是人事活动,而不是天意。他说“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38),突显的是人事活动而不是天命迷信。然而,作为大儒董仲舒的学生,司马迁又认同董仲舒的“三统”说(39)。《历书》中说:“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盖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40)《高祖本纪》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谬)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11)意思是说,秦之所以败亡是因为秦王朝逸出了三统及其三统所要求的施政方略,汉王朝顺应了三统循环的要求,可以说是得天道而兴。因此,司马迁在《历书》中提出“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42),并积极参加武帝时的改制活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受《春秋》公羊学的影响,司马迁还在某种程度上认同了天人感应、君权神授观念,如《高祖本纪》写刘邦是蛟龙感生的,说“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43)。《高祖本纪》中又说“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又记“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44)。凡此,都意在表明刘邦成就功业是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天官书》中又说:“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平城之围,月晕参、毕七重。诸吕作乱,日蚀,昼晦。吴楚七国叛逆,彗星数丈,天狗过梁野;及兵起,遂伏尸流血其下。……由是观之,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45)这些句子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非常相似,如董仲舒说:“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46)司马迁在对天人关系的认识上表现出的某种矛盾,我们似乎可以从其师董仲舒《春秋》学神道设教以维护王权的理论中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

   《史记》还继承了《春秋》公羊学的“大一统”观念。《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所谓“王正月”就是周王朝所采用的历法的正月,即周正。对此,《公羊传》作了细致的解释:“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47)文中的“大”字,这里作为动词,是推重、张大的意思;一统,指天下万民皆统系于周天子。徐彦疏:“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48)从某种意义上讲,《春秋》公羊家讲“大一统”,就是要一统于皇帝,形成中央集权的政治局面。董仲舒说:“《春秋》立义……有天子在,诸侯不得专地,不得专封,不得专执天子之大夫,不得舞天子之乐,不得致天子之赋,不得适天子之贵。君亲无将,将而诛。大夫不得世,大夫不得废置君命。”(49)司马迁颇受《春秋》公羊家大一统观念的影响,他在《秦始皇本纪》中录贾谊《过秦论》之言,称颂秦统一天下之功:“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向)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王霸既殁,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50)战国时代兵革不休,广大百姓都渴望天下统一安定,司马迁称颂秦的大一统,是符合当时人民的愿望的。

   在夷夏关系问题上,孔子曾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51),当是从保存周代传下来的道德礼义的意义上来讲的,意思是说如果诸夏不注意继承和发扬自己的文化传统,尊夷狄为君,就有道德礼义沦丧的危险。至《公羊传》,一方面强调“严夷夏之大防”,一方面又认为“夷”与“夏”可以互变。《公羊传》对夷狄仰慕、遵守礼义者则“中国之”。如《春秋》宣公十二年记“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晋师败绩”,《公羊传》阐释说:“大夫不敌君,此其称名氏以敌楚子何?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52)董仲舒发挥公羊家说曰:“《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53)《春秋》公羊学对夷狄仰慕、遵守礼义者则“中国之”的认识,为汉王朝制定民族政策提供了理论依据。受其影响,为了论证融夷入夏的合理性,司马迁从血缘上加以追溯,以为众多的少数民族与华夏实际上是出于同源的。清李景星说:“太史公记史,始于五帝,重种族也。盖五帝始于黄帝,为我国种族之所自出。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后世或居中国,或居夷狄。”(54)如谓“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55);“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句践之后也,姓驺氏”(56);“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57);“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58)等。也就是说,从族源上看他们都是正统的华夏后裔,只是在发展的过程中,由于地域环境不同而接受了不同的文化,脱离了原来的华夏文化圈,才被视为“夷狄”的。

   司马迁效法孔子作《春秋》,在《史记》中寄寓王道理想以及对历史的价值评判。《春秋》笔法是《春秋》的精髓所在,对司马迁创作《史记》影响甚大;《史记》体例上的“破例”,正是司马迁对《春秋》笔法的继承与发扬。司马迁在思想上受《春秋》公羊家的影响,但在《史记》创作中又体现出对今文经学的超越。正如清人章学诚所称赞的:“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围千古、牢笼百家者,惟创例发凡,卓见绝识,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学耳。”(59)《史记》在唐代之后获得了巨大声誉,说明司马迁效法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是达到了的。

   注释:

   ①司马迁:《史记》卷61,中华书局,1982年,第2121页。本文引《史记》均见此书。

   ②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第155页。

   ③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第192页。

   ④《公羊传》庄公七年:“……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何以书,记异也。”(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2228页b)此“君子”,当指孔子。何休《公羊解话》说:“不修《春秋》,谓史记也。”说明“雨星不及地尺而复”,乃是旧史的原文,是孔子修订为“星霣如雨”的。

   ⑤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第155页。

   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2354页ab.

   ⑦《汉书》卷56,中华书局,1962年,第2509页。

   ⑧《史记》卷121,第3128页。

   ⑨《史记》卷130,第3310页。

   ⑩《史记》卷130,第3297-3298页。

   (11)按封建社会的常理而论,孔子作《春秋》的矛头主要应对着下头的“乱臣贼子”,而对于周天子这个“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尊”的。这里,司马迁引董仲舒之言竟说“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过去读《史记》的人们读到这里,发现这“贬天子”不是孔子的思想,于是便怀疑这里的文字有问题,如清末李笠说“三字衍。孔子作《春秋》所以扶君抑臣,明上下之分,‘贬天子’非其义矣”。而班固在写《汉书·司马迁传》时,则早已将这三个字删掉了。按照韩兆琦先生的说法,这当是司马迁的一种手法,是把他自己的理想加在了孔子头上——如果孔子以“贬天子”作为写《春秋》的目的之一,那么司马迁《史记》讥刺天子也是“合法”的了。(参见韩兆琦主编:《史记通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35页。)

   (12)《史记》卷14,第509-510页。

   (13)《史记》卷110,第2919页。

   (14)《史记》卷121,第3115页。

   (15)《史记》卷130,第3295页。

   (16)《史记》卷130,第3296页。

   (17)《史记》卷130,第3300、3293页。

   (18)《史记》卷47,1943页。

   (19)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史记》,《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二,中华书局,1989年,第18页。

   (20)《史记》卷47,第1944页。

   (2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1764页b.

   (2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1814页c.

   (2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1815页a.

   (24)《史记》卷47,第1943页。

   (25)赵翼著,栾保群、吕宗力校点:《陔余丛考》,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2页。

   (26)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2237页b.

   (27)《史记》卷42,第1775页。

   (28)《史记》卷109,第2876页。

   (29)《史记》卷8,第382页。

   (30)《史记》卷99,第2723页。

   (31)《史记》卷30,第1431、1432、1439页。

   (32)《史记》卷122,第3148页。

   (33)《汉书》卷62,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8页。

   (34)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139页。

   (35)赵吕甫校注:《史通新校注》,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774页。

   (36)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00页。

   (37)《汉书》卷88,中华书局,1962年,第3617页。

   (38)《史记》卷50,第1990页。

   (39)董仲舒认为夏王朝是黑统,商王朝是白统,周王朝是赤统,历史依三统顺序循环,是谓三统循环论,可参《汉书·董仲舒传》。

   (40)《史记》卷26,第1258页。

   (41)《史记》卷8,第393-394页。

   (42)《史记》卷26,第1256页。

   (43)《史记》卷8,第341页。

   (44)《史记》卷8,第342、348页。

   (45)《史记》卷27,第1248-1249页。

   (46)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第259页。

   (4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2196页abc.

   (4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2196页c.

   (49)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第112-114页。

   (50)《史记》卷6,第283页。

   (51)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24页。

   (5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影印,1980年,第2284页c.

      (原载《浙江学刊》2014年第1期;人大复印资料《历史学》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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