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春宫画（旧稿重刊）

原载：《历史大观园》杂志（中山大学历史系主办）1994年第２期（44－45页）

作者：　　严家新　　　　（湖北省医学科学院）

中国绘画史上不少卓有成就的人物画家同时也是著名的春宫画家，而在解放后出版的中国美术史中，他们这方面的作品却都成了禁区，无人敢提及。刘海粟老人曾直言他对春宫画的看法(见《真善美》杂志1991年第5期)：“‘春宫画’是与情态有关的，是对性的研究”，“‘春宫画’当然也有其艺术性，但这方面的画除了因封建思想而遭排斥外，还涉及到道德的观念。”“不过真正研究学问的人，应该什么都不怕。当然，中国现时是禁售‘春宫画’的，即使古人流传下来的也一样，只能秘密收藏。”

笔者认为海粟老人的看法是很全面的。科学没有也不应该有禁区。中国历史上的不少“春宫画”,多年来一直被国外的博物馆和私人作为艺术珍品争相收藏，被国外多种学科的学者当作珍贵的文物资料进行系统研究，发表了大量论文和专著。中国历史上的春宫画，是在一定历史时期产生的特定文化现象，是中华民族艺术和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对古人流传下来的具有一定艺术价值或文物价值的春宫画，我们炎黄子孙也应当珍惜，而不应不加分析地作为“扫黄”对象付之一炬或任其继续流失国外。笔者认为最好能由某个专门机构集中收藏保管，并能提供给有关专家作科学研究之用，同时严禁私人非法复制和流传。

一、现存最早的中国春宫画已落入法国人之手

如果将上古有关生殖崇拜的岩画等排除在春官画的范畴之外，那么今天所能见到的有实物保留下来的最早国产春宫画，只能上溯到元朝未年。法国有两位收藏家各有两幅中国元末的春宫画。这四幅一组的作品画在油纸上，是从同一盏灯笼上揭下来的，描绘达官贵人分别在春夏秋冬四季行乐的情景。经过600多年，画上的颜色仍十分鲜艳。整个画面显得质朴而生动。

二、中国第一位敢于留名的著名春宫画家

绝大多数传世的春宫画上都没有画家署名。周昉是中唐名画家，唐玄宗的专任画师。宋代米芾认为他是中国历代人物画四大家之一，其地位仅次于吴道子。据《宣和画谱》(宋)记载，他画的《贵妃出浴图》曾为宋徽宗所珍藏。从收藏印章看，此画后来曾为元代大画家赵孟頫所有。他所绘另一幅春宫画《春宵秘戏图》曾为历代不少名人所题咏。但现在这两幅画的原画均已失传。

周昉的春宫画着重性器官的点染和夸张，对后世春宫画有很大影响，日本受唐代文物制度影响最深，后来的日本春宫画(如浮世绘)的最突出特点就是对性器官的过分夸张。

三、中国绘画史上另几位著名的春宫画家

元朝最有名的大画家赵孟頫有擅长春宫画的名声。晚明的色情小说《肉蒲团》中提到苏州画铺出售他画的的36张一套的《春宫画册》。其他许多文献也提到他画春宫画的事。

明代最著名的春宫画家有唐寅、仇英和文征明，他们都属明代中期四大画家之列，是以画意取胜、用笔细腻的大家。现存日本刊行于1606年的色情版画《风流绝畅图》册，就是刻工根据唐寅原作刻的。仇英画过大幅绢本春宫画，如现藏台北故宫的一套《燕寝怡情图》就是他的真迹。他还有些着色绢本斗方流传下来，现多保存在日本。文征明的春宫画也以意境描写见长。他画的一幅现存东京某博物馆的名作，画面上甚至连男女的人影也没有，但却非常富于意淫的力量。对纯“妖精打架”而缺乏意境的东西，在中国艺术界的评价是极低的。

清代的春宫画能手留下作品和名字的较多，如清初的石濂和尚和王式，清中叶的马相舜、马振和和顾畹香等，他们也都是正统的中国绘画史上不能不论及的卓有成就的大画家。

四、春宫画在明清时代的普及：色情版画及其他

由于手绘的纸本或绢本春宫画价值昂贵，因此绝非一般人家所能拥有。随着宋元以来木刻版印技术的改进，到明中叶以后，许多市井小民也能欣赏并拥有一些木刻的色情版画了。

明清的木刻色情版画，一类是附属于戏曲小说中的插图(也称绣象)，如《金瓶梅词话》、《西厢记》、《隋炀帝艳史》等的插图。这类版画通常比较粗俗，但往往也另有一番古朴拙稚的趣味。另一类色情版画是为色情而色情的秘戏连环图册，以五彩套色精印，充分表现出不愧为中国版画史上的黄金时代(明万历以后至清初)的一流杰作。据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氏估计，这类画册现共有二十多种传世，多为日中收藏家所珍藏。

《红楼梦》“痴丫头误拾绣春囊”一回中，描述傻大姐拾到的“绣春囊”中有“妖精打架”的绣像，可见这类作品在清代曾非常流行。除了刺绣外，也有描绘在瓷器上的，还有泥塑的，象牙、红木雕塑的，以及铸在钱币上的。

五、历史上春宫画的用途

除了用作艺术欣赏外，历史上的春宫画在当时也曾有多种实际用途。下面略举二例。

１.     性教育作用

东汉大科学家、大文学家张衡的五言诗《同声歌》，是以女性第一人称来描述新婚之夜洞房里的情景与心情，其中有一段是“衣解金粉卸，列图陈枕张。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第一句说女子解衣卸妆，第二句说洞房里陈列着图，图的内容即以下所描述的。说明当时新婚夫妇有机会看到性知识和性技巧的图解。这些“春宫画”已具有看图行事的指导作用与刺激作用。

２.    “镇宝压邪”

《绘苑》上曾记载:“关洛周齐之间，有人耘田，常掘出古瓷器、贝介之属，千形万变，并彩画男女秘戏。耆老相传，是五胡乱华之时，元魏北齐，惧其地有王气，埋之以为压邪之具。”

民国初年，许多富户及商号还将绘有小巧精灵的春宫画的蛤壳贮放于首饰盒或钱柜之中，据说是可以防止五鬼运财而去。

六、春宫画反映的中外文化交流

两个例证：在朝鲜乐浪王古墓出土了后汉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的一个玳瑁小匣，其上绘有一幅方士指导房中术的图画，表现了男女配合、阴阳变化的情景。这说明当时中国和朝鲜之间已有很密切的文化交流。

1975年在荷兰一博物馆曾展出一百多件各国历代的变形艺术作品，其中有三张中国明代万历年间的变形春宫绢画(法国私人收藏)，须用圆筒镜方可看到画的原形。变形艺术曾在欧洲大为风行。16世纪时，这种新奇的表现手法由传教士利玛窦等带到中国。变形画在中国出现后，对晚明画坛曾有一定影响。

七、国外对中国历史上的春宫画的研究

最早对中国历代春宫画进行系统研究的是荷兰学者高罗佩(1910-1967年)。他是一位享誉国际汉学界的奇才，一生著作甚丰。他同时是职业外交官，长期驻节远东各国。他曾对日本和中国的公私收藏家保存的中国历代春宫画及有关文献进行长期的系统研究，并于1951年出版了《秘戏图考》一书。此书只印了50册，分赠给世界上最著名的图书馆收藏。此书是对中国从汉代到清初的春宫画进行全面系统评价的第一部专著（此书的中译本已于1993年在国内出版，但省略了部分插图)。李约瑟博士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一书中称赞此书为“关于中国人性生理和性行为观念的精彩著作”。此书在1961年又扩展成近400页的专著(英文)《中国古代房内考》，在荷兰正式出版，以后又多次重印。国内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在1990年出版了中文译本。这本书迄今仍是世界上对中国古代性风俗和春宫画按年代顺序进行系统研究的最详尽最权威的著作。

笔者在国外所见的其他有关专著或画集还有：

1.　1957年由私人出版的专著《中国文化的色清方面》。

2.　1968年用法文出版的8开精印画册《云雨(中国古代的色情和爱情)》、70年代初又译成英文出版（笔者2002年在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短期工作时，曾偶然在巴黎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购得此书法文原版旧书，其插图印刷得非常精美）。

3.　1968年在纽约出版的《世界色情美术史》大型丛书之一《东方色情美术史》中，约有四分之一的篇幅是评介中国古代色情美术。

4.　西方30年来最受欢迎、发行量达数千万册的两部图解性教育手册《性乐（The Joy of Sex）》、《性乐续集(More Joy of Sex)》也论及中国古代春宫画。

5.　1977年在纽约出版的画册《中国色情艺术(中国春宫画和情歌选集)》。

这些专著或画集的编著者大都是具有多种博士头衔、在国际学术界享有盛名的学者。他们分别从艺术、哲学、宗教、历史、医学、心理学、民俗学等不同角度对中国古代色情艺术进行综合研究，获得了很多极有价值的成果。而目前国内的有关研究却仍然几平完全是空白。

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改变这种研究中国历史必须到外国去找资料，对中国的艺术和文化遗产只有外国学者才有资格进行研究的不正常状况呢?

附记：本文发表于25年之前，此次重刊未作更改，其中有些观点或陈述的事实可能需要修订，例如，目前国内的相关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新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