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美人们

搏虎猎人：仁心勇力之美

扶  兰

国风·郑风·叔于田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国风·郑风·大叔于田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

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

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

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将这两首诗放在一起，是因为二者是同一个主题：赞美一位青年猎人。《叔于田》里，猎人并没有正面出场，而是借爱慕他的姑娘之口，来诉说他的英俊、勇武与仁心。《大叔于田》则是正面描写这位青年猎人狩猎的场景，以及猎人的骠悍勇武。

叔：古代兄弟次序为伯、仲、叔、季，年岁较小者统称为叔，后来又泛指青年男子，此处指年轻的猎人。古人往往以为，《郑风》中这两首诗里的“叔”，都是指郑庄公的弟弟共叔段，不过也有不同看法，今人则认为诗中的“叔”乃是泛指，并无特定对象。

于：去，往。田：同“畋”，打猎。

叔于田，就是这位年轻的猎人去郊外打猎。

当他出门打猎之时，这条街巷就像没有人住一样空荡荡：“叔于田，巷无居人。”

其实空虚寂寞的不是这条街巷，而是姑娘的心吧。

难道街巷里真的是没有人居住了吗？只不过是这些人都比不上姑娘心中那位俊美又仁慈的年轻猎人啊——“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仁，指温厚，慈爱。这位年轻的猎人，日常居家时候，待人温厚，富有爱心，所以姑娘在赞美他的俊美外表时，第一印象便是这温厚慈爱的仁心。

其实也可能是因为，一个富有爱心的年轻人，真的能够让街巷里充满生机活力，当他不在时，街巷里的气氛，总要沉静几分。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狩，一般是指冬天打猎。

在这严寒的冬天里，猎人出门打猎去了，街巷里安安静静就像没有人宴饮一般——冬季的天气冷，又当农闲季节，所以村民居民们的聚会宴饮会比较多一些。

难道街巷里真的是没有人宴饮了吗？只不过是这些人都比不上姑娘心中那位俊美又和善的年轻猎人啊！

好，指品德好，性格和善。

之所以姑娘要强调这一点，大概也是因为，当猎人在家时，也会经常参加这些宴饮，并且因为性格和善，乐与为友的人很多，能够让宴饮气氛欢快活跃起来？

当他不在时，这宴会的欢乐氛围，或许也少了几分。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猎人出门去郊野打猎去了，街巷里就像没人骑马一样。难道真的没有人骑马了吧？不过是都比不上姑娘心中的年轻猎人那样俊美又英武啊。

看来这位姑娘看人的眼光还是很有个性的。她赞美年轻猎人的俊美外表，但是在此之外，首先注意到的还是猎人的仁厚爱心、和善性格，最后才是这马上英姿。

带着头脑去爱恋的姑娘，运气总不会太坏。

猎人已经骑马出门去了郊野，对这位年轻猎人的赞美，也由此转入下一篇：《大叔于田》。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

乘（chéng）乘（shèng）马：前一个“乘”为动词，驾车；后一“乘”为量词，古时一车四马叫一乘。“乘”也是春秋时期军队的基层单位，每乘拥有四匹马拉的兵车一辆，,车上甲士3人，车下步卒72人，后勤人员25人，共计100人。其时常以“乘”来衡量一国的军事力量，“千乘之国”，指拥有1000辆战车的国家，即诸侯国。后世因此也常将皇帝称为“万乘至尊”。

打猎时所乘的“车”，显然就是战车。

辔（pèi）：这里指马缰绳。组：平行排列的丝织带子。骖（cān）：驾车的四匹马中，靠外侧两边的马。

年轻猎人驾着四马战车去打猎，手执缰绳整齐如丝带，骖马奔驰如飞舞。

这两句诗，是描写年轻猎人驾车的本领高超，这是需要严格学习和练习的战斗与生活技能，孔子所说的“君子六艺”之一。

放在今日，大概就是将越野车和装甲坦克都能开得极其熟练的水准？

“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

薮（sǒu）：低湿多草木的沼泽地带，常是野兽藏身之地。

火烈：打猎时放火烧草，火焰炽烈，遮断野兽的逃路。

襢（tǎn）裼（tì）：脱衣袒身，襢，通“袒”，这里指赤膊上阵。

野兽藏身于草木繁茂的沼泽地中，马车到此不能再驰骋纵横，密密的草丛也不宜涉险。于是猎人们下了马车，举起火把，焚烧野草——显然，这是年轻猎人与其他训练有素的猎人们一起行动，才能将这一片野草沼泽围困起来举火焚烧。实际上，稍具规模的狩猎，往往相当于一场同等规模的军事行动了。

野兽从火中奔逃出来，气势汹汹，年轻猎人毫不畏惧，赤膊徒步搏杀老虎，献到国君所居之地。

后世有武松打虎，也是赤手搏虎。

今人看了猛虎视频，尤其是野外猛虎捕杀猎物的视频，常常高度怀疑，这样的猛兽，是人类能够徒手搏杀的吗？前人的搏虎记录，也许全是艺术夸张？

艺术夸张的可能性固然不能排除。

不过，也不可低估古人的身体素质与战斗技能。

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是鲁国有名的猛将，能够力举城门之闸，不让城门落下来。

汉景帝时，窦太后笃信黄老之说，博士辕固生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黄老，窦太后大怒，罚他去和野猪搏斗，汉景帝偷偷地给了辕固生一把锋利的短刀，辕固生进了野猪圈，一刀正中其心，野猪倒地死去，窦太后只好放了他。

汉代的博士，是掌管书籍文典、通晓史事的官职。辕固生通晓《诗经》，以此举为博士，师徒繁衍，桃李满天下，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以齐人为主的《齐诗》学派。也就是说，辕固生其实是西汉时期儒家学派的一位宗师。

但这并不妨碍他一刀就干掉一头野猪——野猪的战斗力，是连老虎也要忌惮几分的。

汉武帝有个儿子叫刘胥，封为广陵王，《汉书》中说：“胥壮大，好倡乐逸游，力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意思是：刘胥这人个子高大，喜欢游乐，力能扛鼎，爱好与熊和彘（野猪）空手搏斗。

用进废退。

在崇尚、依恃个人武力与勇力的时代，人类的身体素质更有可能向这个方向发展。

虽然这位年轻猎人有着能够空手搏虎的勇气与武力，并且成功地搏杀猛虎、将它献到国君面前。

但在爱他的人心中，除了敬慕与钦佩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担忧：“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将（qiāng）：请，愿。狃（niǔ）：反复地做，意为熟练。女：即“汝”。

即使徒手搏虎对于你来说是一件熟练活，也请你不要疏忽大意、以免弄伤了自己。

善泳者溺于水。善于搏虎者，也容易被虎所伤。

接下来诗人描写的仍然是年轻猎人的狩猎场景：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磬控忌，抑纵送忌。”

服，在这里指的是驾车四马之中，中间的两匹马。上襄：马头昂起。雁行：骖马比服马的位置稍后，排列如同大雁飞行时的“人”字行列。

忌：语气助词，没有实在意义。抑：发语词，有“忽而”之意。

磬（qìng）控：驭马的动作，弯腰如磬，勒马使缓行或停步。磬，是一种石质打击乐器，其形状有如弯下腰来伸长手臂的样子。

纵送：放马快跑。

那位年轻猎人，驾着四匹黄马拉的战车去打猎。两匹服马昂首长嘶，两匹骖马紧随在侧。猎人在那野草繁茂处，纵起熊熊烈火。当草丛中野兽奔逃而出时，猎人在车上张弓射杀野兽。他的射术高明，驾车的技巧更是出众。时而勒住奔马，时而纵马快跑，追逐着车前的猎物。

前一段着重写猎人徒手搏虎，更多地表现他的勇力。

这一段是着重写猎人如何驾驶战车追逐射杀猎物，更多地表现他的技巧。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鸨（bǎo）：黑白杂色的马。如手：指驾车驭马的技术十分娴熟，车与马在他的控制之下，就像他自己的双手一样灵活自如。

阜：旺盛。发罕：发箭稀少。释：打开。掤（bīng）：箭筒盖子。鬯（chàng）：装弓的袋子，或称为“弓袋”，此处用做动词，就是用袋子将弓盛装起来之意。

那位年轻猎人，驾着四匹杂色马拉的战车去打猎。两匹服马齐首并进，两匹骖马顺从得如同猎人自己的双手一样。猎人在那野草繁茂处，纵起熊熊烈火。当狩猎接近尾声时，猎人的马慢了下来，猎人发箭也渐渐稀少。他打开箭筒盖子，收起了剩下的箭枝，又将弓装入弓袋，准备返回城中。

这一段显然是描写狩猎结束时的场景。猎人放慢了马速车速，有条不紊地收拾整理好打猎的工具，整个猎场都有一种收获后的满足从容的气氛。

《大叔于田》，以铺陈的手法，详细描写了一场大规模狩猎的场景：

猎人驾着战车，汇聚到猎场，纵火燃烧野兽聚集的茫茫野草丛，待到野兽从草丛中奔逃而出，最勇猛的猎人徒手搏虎献给国君，又驾车追逐射杀四处奔逃的野兽，时而勒马时而纵马，时快时慢，箭无虚发。当狩猎结束，猎人从容地收拾猎场，将要满载而归。

诗家评论说，这种铺叙写法的运用，对后世辞赋的影响很大，汉代扬雄《长杨赋》、《羽猎赋》等专写畋猎的辞赋，便渊源于此。

我们在这里，看的是诗中猎人的勇力与技巧，而这技巧，很大程度上其实也依赖于勇力。四马战车的控制需要力量，频繁的射箭也需要力量。

这是一位技巧娴熟力能搏虎的年轻猎人。

然而在前一篇《叔于田》中，这位猎人又是“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

勇力之外，他还有着俊美的相貌，温厚的仁心，和善的性格，以及骑马时英武的仪表。

单纯的勇力或者说武力，并不是我们的文明所推崇的审美。

勇武之力，需要有内在的品德、外在的品行来相辅相成。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兔罝》中的“赳赳武夫”，他有着尽职尽责的忠诚；《简兮》中让姑娘心驰神往的万舞舞师，他的舞蹈体现的是一个光辉灿烂的礼乐文明。

这位年轻的猎人，同样如此。

他的身上，是仁心与勇力兼具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