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颖
从《震卦》看《周易》的语言特点
2025-1-8 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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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周易》的众多卦象中,《震卦》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篇。它用一种暗示的方式,提出了“雷电并不可怕”的政治宣言。在科技不发达、人们普遍相信鬼神的古代社会,这绝对是具有开创性的思想。即使在现代社会,仍然有很多人害怕鬼神和像天灾这样难以理解的自然力量。相比之下,三千年前的周文王能有这样的洞察力,真是非常了不起。

   然而,《震卦》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它“人定胜天”的政治观点,更在于它形象生动的语言。商朝末年,正是文字刚开始发展的时候,文字数量少,结构也简单,缺少诸如“因为...所以”这样必要的连词。在这种简陋的语言条件下进行文学创作,难度可想而知。文王创作《震卦》,主题是关于雷电的,在《震卦》每一句的开头,都有一些描写雷电或者雷电发生时人们反应的短语,它们的作用类似于诗歌中的“起兴”,用来引出后面的内容。比如:“震來虩xì虩;震蘇sū蘇;震索索,視矍jué矍”。这些短短的语句,用寥寥几个字,就描绘出了雷电的场景,展现了文王高超的文字运用能力,令人惊叹。

   下面,我们就来仔细分析这些短语,一起感受《周易》的语言之美。

  •    震来虩虩

   我之前的博文里,两次提到过这句话。“虩”字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形声字: 有人认为“虩”是形声字,表示“虎惊貌”(出自《广韵》),也就是老虎受到惊吓的样子。 

   会意字: 更有可能,“虩”是个会意字,表示“蝇虎也”(出自《说文解字·虍部》)。蝇虎就是我们常说的跳蛛,在中国大部分地区都能看到。它喜欢生活在墙缝里,如果你用手去抓它,它受到惊吓就会一下一下地跳开,很多小孩子都喜欢捉弄它。 雷声突然炸响的时候,人们常常会被吓一跳。文王用“虩虩”来形容人受惊吓害怕的样子,就像跳蛛一样跳来跳去,这个比喻是不是非常生动形象?

  •    震蘇蘇

   “蘇”字的意思可能有很多争议。一种说法是“蘇”指的是紫苏。《说文解字注》里说“(蘇)桂荏也”,《方言》里也说:“蘇亦荏也,關之東西或謂之蘇,或謂之荏”。就是说,“蘇”就是桂荏,也叫紫苏,是一种有刺激性气味的植物,可以当调味料。“震蘇蘇”的第一种解释就是:用味觉来比喻闪电,强调闪电带来的那种刺激感。另一种解释是:雷击中树木时,会散发出焦糊的气味,这气味和“蘇”有点像。这两种解释虽然说得过去,但不够生动形象,和前面讲的“震來虩虩”相比,文学效果差远了。

   我们从造字的角度来进一步分析“蘇”字。它是个典型的形声字,上下结构。“草字头”是形旁,表示它属于草木类;下面的“穌”字,既表示读音,也可能表示字义。也就是说,“穌”很可能就是“蘇”的原型。

   汉字大多是单音节的,虽然声母和韵母的组合有很多种,但在实际生活中,经常会出现相同的声音代表不同意思的情况。同音不同义的现象会给交流带来困难。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人们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把词语放在具体的语境中理解,二是根据不同的语境改变字形。比如“族”字,本义是箭头。箭通常很多支放在箭袋里,所以人们就在“族”字上加了个“竹字头”,变成了读音相似的“簇”,表示很多杆状物聚在一起。“族”字加上“金字旁”,就变成了“鏃”,用来表示箭头的意思。原来的“族”字,和“簇”关系密切,用来指代人类的群体。当然,这种演变只是推测,我们只能根据现象来推断,并不能确定它们在时间上一定有先后顺序。可能一开始人们口头交流时,发音就很接近。“人类族群”的“族”和“箭头”的发音基本一致,但是“人类族群”的“族”不好造字,就借用了“箭头”的“族”字。只不过后来在书写文字时,为了区分它们,才逐渐产生了字形上的变化和演化。类似的例子还有“青”字,本义是某种植物的颜色。“清”字就是由“青”字加上“三点水”发展出来的,表示清澈,取的是“青”的清新、自然之意。“情”字是“青”字加上“竖心旁”,取的是“青”的年轻、活力之意。“晴”字则取“青”的颜色来代表天空。

   既然我们推测“蘇”的原型可能是“穌”(所有对文字演变过程的逆向推测都只是可能性,需要我们不断地放到实际应用中去验证),那我们来看看“穌”字的意思。《说文解字》里说“(穌)把取禾若也”,意思是把散乱的禾重新捆成捆,有重新成型的意思。《韵会》里说“死而更生曰穌。通作蘇”,也就是说“穌”有复苏、恢复的意思。比如《尚书·仲虺之诰》里有“后来其蘇”的句子,《礼记·乐记》里有“蛰虫昭蘇”,都是苏醒、复苏的意思。所以,“穌”字常用的意思是“苏醒”。那么,雷电和“苏醒”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根据我们的日常经验,雷电很少连续不断地出现,通常是闪一下之后,过一会儿又突然来一下。雷电时断时续的样子,就像人累了、休息一下、又累了、再休息一下一样。从这个角度来看,用“蘇蘇”来描述雷电确实很生动形象,这个短语的文学性一下子就提升了。能用这么好的词语,肯定是在仔细观察生活的基础上,对文字进行了创造性的运用。这一点和文王写“震來虩虩”时的特点很相似。

  •    震索索,視矍矍

   “索”就是绳子,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东西。“震索索”意思是说雷电像绳子一样。绳子是很普通的东西,这种比喻很多人都能想到,所以这个短语虽然比较形象,但创意不算特别突出。 

   相比之下,“視矍矍”就很有意思了。

   “視”字是会意字,名词指目光,动词是“看”的意思。《说文解字注》里说“(視)瞻也”,就是这个意思。这里“視”应该是名词,表示目光。 关于“矍”字,有一些争议。《说文解字注》里说“隹欲逸走也。隹當作隼。也當作皃。隼欲逸走而未能”,意思是说这个字原本是形容鸟的,小鸟胆子小,看到人来了就想逃跑,但被抓住了又飞不走,所以表示惊慌的样子。这种解释当然可以,但“矍”字明显是个会意字,上面是两个“目”,中间是“隹zhuī”,是“鸟”字的原型(很可能指的是鹰隼),下面是手。用手抓鸟,鸟肯定会惊慌,可是为什么要强调两个“目”呢?这样造字岂不是很奇怪?

   我们用现代的科学知识来想,鸟类的眼睛有瞬膜,也叫“第三眼睑”,可以有效地保护眼睛,所以不像人那样需要眨眼来湿润眼球,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想想猫头鹰的样子,瞪大了眼睛,有点呆萌。所以,“視矍矍”应该是表示人用手抓住了鸟,鸟瞪大了眼睛,一副吓傻了的表情。现在有一种玩具叫“尖叫鸡”,就是一只鸡瞪大双眼,羽毛被拔光,任人摆布的样子。如果用力捏一下,它还会发出“啊”的一声长叫,就更能体现“視矍矍”的样子了!

   “矍”字表示鸟瞪大了眼睛,但瞪大眼睛不一定只是吓傻了或惊慌,也可能像老鹰瞪眼睛那样,显得很有精神。“矍”可以组成“矍铄”这个词,就是形容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光,很有精神的样子。“矍铄”这个词的存在,也从侧面说明了我们刚才的分析:“矍”只是表示瞪眼睛的状态。至于表示惊慌还是有精神,是我们赋予这个状态的意义。

   在这句话里,仅仅用“視矍矍”三个字,就把雷电之下,某人睁大双眼,目光呆滞,大脑一片空白,就像断片了一样的情景刻画得非常生动。

   通过以上对“震來虩虩;震蘇蘇;震索索,視矍矍”这些短语的分析,我们可以想象到,三千年前文王在写《震卦》选择文字时,绝不是随便用的。

   当然,可能有人会觉得我对这些短语的解释有点牵强附会,和传统的解释完全不一样,所以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我们抛开那些“注疏”里的各种传统说法,只从文字的造字方法和本义出发,就会发现这些短语的文学性一下子就提升了很多,变得非常生动形象。而且不是一个短语这样,而是三个短语都如此,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各种“注疏”是怎么解释这三个短语的。

   首先是“震來虩虩”。《说文解字注》里说“子夏傳云恐懼貌。馬本作虩虩。云恐懼也。說文同”,意思是说,《子夏传》、马融的注解,以及《说文解字》都认为“虩虩”是“恐惧的样子”。他们说得对吗?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确说对了,“震來虩虩”的大致意思确实是“雷电来的时候,人们感到惊慌恐惧”。但他们的注解忽略了这个短语最精彩的部分。“震來虩虩”的精髓在于它形象的比喻:雷声炸响时,人吓得像跳蛛一样乱跳。传统的“注疏”丢掉了这个精髓,把“虩”字的意思误解为整个短语的意思,解释成“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样一来,“虩”字精妙的比喻所带来的文学美感就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说,子夏、马融、徐铉等人实际上把《周易》的文字变得平庸了。

   汉字从创造之初就具有很强的形式美,它本身就能传递很多信息。《十翼》也好,郑玄、王弼、孔颖达也好,他们的“注疏”只是对《周易》的一种解读,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国内社科界的大部分学者,不愿意放弃对各种“注疏”的考证,缺乏用现代科学方法直接分析《周易》文字的做法,这种思维定式难道不值得我们反思吗?

   其次是“震蘇蘇”。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说:“蘇蘇,畏懼不安之貌”。通过我们之前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他完全理解错了。首先,“蘇蘇”是用来形容“震”(雷电)的,而不是形容“人”的。具体来说,“震+形容词”(比如“震蘇蘇”、“震索索”)的结构中,形容词都是用来形容雷电的样子的;而“震来+形容词”(比如“震來虩虩”、“震來厲”、“震往來厲”)的结构中,形容词才是用来形容雷电之下的人的样子的。这一点从短语的结构上就能明显看出来。其次,如果“蘇蘇”是形容人恐惧的样子,那前面讲的“虩虩”也是形容人恐惧的样子,后面的“索索”也被解释成形容人恐惧的样子,文王写《周易》的时代是文字刚开始成型的时代,那时候的词汇会这么重复吗?

   再次是“震索索,視矍矍”。《周易正义》里说:“索索,心不安之貌;矍矍,視不專之容”。这种解释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而且还宣传了儒家的思想,把“矍”解释成不讲究“礼”,眼神四处乱看的样子。但是,这种解释又怎么解释“矍”字的造字方法呢?又怎么解释“矍铄”这个词的意思呢?

   所以,我建议学习《周易》的时候,应该抛开各种“注疏”,直接从《周易》的文字和短语本身去理解它内在的含义。《周易·经》里的用字非常准确、生动、形象,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各种“注疏”的作者,他们对几百年前的《周易》的理解,不一定比我们现代人更准确。如果一定要把他们的解释奉为正统,那就完全抹杀了文王创作《周易》时的语言风格了。 

   各位朋友,如果您觉得我的观点有道理,请帮我推荐,让更多的人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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