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埮院士是我国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于12月3日去世,昨天(7日)我在南京参加了陆先生的葬礼。陆先生在粒子物理、天体物理乃至电子仪器方面都做出过重要的贡献,他最著名的工作是关于脉冲星和伽玛暴的,在这方面他取得的一些成果具有国际影响力,也培养了许多人才。我想,陆先生的弟子和同事们会写文章介绍这方面情况的,这里我只说说自己和陆先生交往的感触。
我记得还在上大学本科时,就读过陆先生和罗辽复先生合著的优秀科普书《从电子到夸克》——其实就是到现在,这本书也还是很适合作为大、中学生阅读的科普书。而我平生第一次听的研究性的学术报告,就是陆先生做的,是一个关于1987年2月爆发的SN1987A超新星是否留下了脉冲星的学术报告。那时我还是个大学生,报告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我现在还有一点印象。那时这颗超新星爆发还不太久,关于是否存在脉冲星,以及它的性质等,当时不同的观测文献有一些相互矛盾的说法,陆先生对之进行了分析,结论如何我已经忘记了,但印象很深的是陆先生对于这些观测数据也很熟悉,而不是仅从理论出发。这与我们以前从教科书中看到的高度简化的研究模式大不相同。
不过,我真正和陆先生接触,却还是在我2004年回国工作以后。我在国内很多学术会议上见到陆先生,我自己也有幸请陆先生参加了几次我负责组织的会议。先生虽然年事已高,但仍然密切关注着天体物理特别是伽玛暴和宇宙学的发展,为人宽和、仁厚,也非常风趣。记得有一次会议,大家在会议休息期间闲聊,谈到学界60后、70后、80后分别如何如何,那时候80后们才刚刚博士毕业走上学术研究的舞台。过一会儿开会陆先生发言,他就说他也是80后——80岁以后,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陆先生在南京大学主持粒子-核-宇宙学联合研究中心,这使我有机会与陆先生合作。该中心的两位研究生来我们组里学习了一段时间,杨玉鹏同学后来获得了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数据限制暗物质模型。小杨在原来学习的基础上进而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思路,重点研究特别紧致暗晕(ultracompacthalo)中的暗物质湮灭信号,发表了多篇这方面的论文(杨玉鹏博士的悼念文章,见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53392-849097.html)。我也作为合作导师之一,到南大参加了他的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也是这一次首次有机会见到了淳朴、热心的师母周精玉老师。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周老师和陆老师都对我说,他们把每个学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处处关心,并希望我也要这样做。在这之前,虽然我对学生也努力做到公平、负责,但受西方影响,总觉得研究生已经是成年人了,导师和研究生是种职业关系,从未想到要把研究生当作自己的孩子。但是,陆先生是一位极为优秀的教师,他的门下杰出的弟子辈出,这是非常值得我学习的,而我也从身边的一些事,看到了原来想法的局限性。因此,陆老师、周老师的这番话,对我触动很大。当然,要做到象陆老师、周老师那样关心学生,是很不容易的,需要导师自己付出很多时间、精力和心血,这是我所远远不及的,也是我还远远没有做到的。但自此以后,我确实也改变了想法,希望能给自己的学生以更大的帮助。
也是这一次,孤陋寡闻的我首次从周师母那里听到了陆先生不平凡的人生故事——虽然这在天文界早已是相当著名的。陆老师少年时以非常出色的成绩考入留苏预备班,后来因身体原因没有去苏联而是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当时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哈军工)是我国极重要的一所院校,担负了国防科技研究和人才培养任务。哈军工要搞防原子弹,核物理粒子物理专业毕业的陆老师因此被调入哈军工。但去了以后才发现,那里实际上并不做核物理研究,而当时所谓防原子其实需要的是搞核化学专业的人,因此陆先生只能教教课,没有机会搞研究。后来,他所在的专业又被拆分到吉林防化学院,文革时又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烧锅炉、当木匠。再后来,吉林防化学院解散,他又被转业回南京,在一家电子仪器厂工作,直到1978年才调入南大天文系。今天在葬礼上,读到了陆先生的小传(关于陆老师的介绍,以及许多同事和学生的悼念文章,见http://www.pmo.cas.cn/mhltys/,才知道就算在这个电子仪器厂的岗位上,陆先生的工作也非常出色,甚至后来还被全国频率标准会议特邀参加。就是在这样越来越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陆先生始终没有放弃对物理的研究,而是用自己的业余时间进行钻研。在当时的艰苦条件和孤独的环境里,从1960年开始他和北大同班同学,分配到内蒙古大学的罗辽复先生开始通信,后来还有河北工业大学的杨国琛先生也加入,讨论物理学的前沿问题。在近20年的时间里,他们的通信总量超过了三千封信,后来发表了四十多篇合作论文。这在当时就传为佳话。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召开后,这一事迹被女作家柯岩写成了报告文学《奇异的书简》。我后来找到这篇文章看了看,遗憾的是,这篇报告文学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出的,而且那时也才刚刚改革开放,并不深入。我想,如果有人能对之进行更深入的采访,一定有许多更为精彩的故事。无论如何,陆先生、罗先生和杨先生那时在学术沙漠中报团取暖,坚持不懈地进行着学术研究,这样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敬佩和学习,这也是北大物理系乃至中国物理界的骄傲。
罗辽复先生去内蒙古大学是自愿的,改革开放后仍然坚守在那里,努力发展内大物理系。他后来转入生物物理研究,有许多精彩的、发人深思的理论和发现。我在庆祝陆先生80寿辰的会议上首次见到了罗先生。不久后,我所主持的天籁计划实验需要找一个电磁环境良好的站址,内蒙古也是选址的地区之一。但我们苦于人手不足,对内蒙也不够了解,我想到了罗先生,于是请陆先生帮我介绍,陆老师爽快地答应了。罗先生对我们也非常关心和支持,为我们介绍了一位内大物理系的老师帮助选址。在内大、内师大几位老师的帮助和参与下,我们在短时期内调查了大量内蒙候选站址,对内蒙的站址情况有了较清楚的了解。后来,我们最终选定的站址在新疆,但对于陆老师、罗老师的帮助,我们是非常感谢的。
陆先生为人非常谦虚。逢年过节,他常常主动给许多同事发送精心编写的祝福电子邮件。我也收到他的祝福邮件,这让我非常不好意思,他是院士,又是前辈,应该是我发邮件问候他,怎么反而让他给我发呢。陆先生在南大的粒子-核-宇宙学联合研究中心,为了培养学生,特别挑选了不同时期一些宇宙学的研究论文汇编在一起,编印成册,供刚入门的学生阅读。他也选了我的一两篇论文,并将印好的论文汇编几册送给我一份。我发现,里面有许多宇宙学方面的经典论文,也有一些近年来的研究论文,特别是国内学者的一些代表作,一册在手,查阅非常方便。
陆先生作为主编,邀请国内一些活跃的研究者,编写了一本关于天体物理学研究前沿的书(即将出版),我也撰写了两节内容。后来,由于一些章节次序的调整,我写的部分章节和图表的编号也要相应调整,但在调整时不小心出了点错。其实,这只要编辑和我说明改正一下就可以了,但陆先生又是不厌其烦,亲自给我打电话仔细地说明这些问题,让我修改。从陆先生身上,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谦虚谨慎和一丝不苟。
今年陆先生的身体不太好,外出减少了。但想到以前曾答应家乡常熟市要去那里做一次科普讲座,陆先生还是坚持要去,不幸在火车站发病摔倒昏迷,最终医治无效而去世。可以说,陆先生是真正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科学。
我和陆先生接触时他已是晚年了,但他的谦虚谨慎、淡泊名利,一心为了学问,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将永远是我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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