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独自驾车走在从弗吉尼亚到西弗吉尼亚的山间小路上。积雪的山岭、起伏的丘陵，清澈的小溪，冒着炊烟的农舍，牧场上的牛群。尽管从未到过这里，但这里又似乎是一个熟悉的地方。二十多年前，我学会的第一首英文歌曲（如果不算ABC 和 Happy Birthday to you)就是John Denver 的那首Country Road.

Almost heaven, West Virginia, Blue Ridge Mountain, Shenandoah River, Life is old there, older than the trees, younger than the mountains, blowing like a breeze

林间小路

当年初次听到Denver的歌，有一种特别自由的感觉。那个时代的我，完全想象不出那个遥远的America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那种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感觉却在我内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等到真正踏上那片土地，见识了那里人们的狭隘偏见和自以为是，不免大失所望。可是回头想想，其实也不奇怪，大多数的凡夫俗子，又如何能超脱世间的偏见呢？自由的精神，永远只属于少数心灵。

沿途风光

Blue Ridge Mountain 和 Shenandoah River 来到车窗前，又从车轮下流走了。Country road,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West Virginia, Mountain Mama，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当然，这里并非我的家乡，其实这里也不是John Denver的家乡。可是家乡又是什么呢？ 少年时代我上学走过的乡间小路早已变成了高楼大厦林立的闹市区，那个空间和时间已经永远消逝了。任何怀旧都是不完全的，也恰恰因为如此怀旧才有意义。既然如此，这片陌生的土地，其实也不失为怀旧的家乡。

中午时分，我抵达了目的地，Green Bank. 这个小镇是美国国家射电天文台(NRAO)的一个主要观测基地。天文台入口，有两座看上去非常熟悉的天线——啊，那是多次在照片里见过的Karl Jansky的“旋转木马”和Grote Reber 的抛物面天线。

Jansky 旋转木马天线（复制品）

Jansky 是AT&T Bell Lab 的一名无线电工程师，受命研究干扰无线通讯的噪声。Jansky 架起“旋转木马”，收听太空中的噪声。细致的Jansky发现，除了雷电产生的强噪声之外，还有一种微弱然而持续的噪声，而它每天出现的时刻竟然在随着日子的流逝而缓慢变化。最终，Jansky意识到那是来自银河的辐射，并在1933年发表了这一结果，一时引起了全国的轰动。Jansky 希望进一步研究这一问题。遗憾的是，对于电话公司来说，有的是比银河更重要的问题——比如说摩托艇产生的电磁噪声，Jansky被他的上司分配去研究这一问题，而性格温和、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的Jansky只好从命，直到后来他因病去世也没能再回到对银河的研究上来。为了纪念他，NRAO在门口架起了一座复制的旋转木马，由当年Jansky的同事制作。天文学中辐射流量的单位也用Jansky 命名。

Reber 天线

Reber 是一位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兼业余天文爱好者，在听说了Jansky的发现后，他决心研究这个领域。他思考了一番，认定抛物面天线是最佳选择。他自己动手在后院里制作了一面抛物面反射面，其大小决定于中心馈源支撑杆的长度，而支撑杆他选用的是当地家具店里能买到的最长的木杆。这一设备引起了邻居们无穷的猜测（当时的科幻小说正流行关于death ray 的故事），一度成为当地（芝加哥郊区的一个小镇）的一个小小旅游名胜。Jansky 是在20.5MHz 的频率上探测到银河系辐射的，按照黑体辐射的理论，在更高频率上应该更容易探测到同一辐射，Reber 因此决定在3300MHz上进行探测。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没探测到。他又改在900MHz上探测，仍然什么也没有。幸运地是，抛物面天线在各种频率都能工作。最后，Reber 又在160MHz上进行实验，才终于取得成功。直到十多年后，物理学家们才认识到，Jansky 和 Reber 探测到的辐射是银河系电子的同步辐射，不同于黑体辐射，因此低频辐射更强。凭借自己的力量，Reber 绘制了天空射电分布的天图。尽管这很明显是天文学上重要的进展，然而在十几年的时间里，竟然只有Reber一个人在孤军奋战，职业天文学家们没有一个着手进行射电天文的研究－－当然这倒也不奇怪，他们大多并没有自己动手制作无线电设备的技能。然而事后看来难以理解的是他们也没有为Reber提供任何资助，尽管Reber与他们中的不少人取得了联系。 短视的天文学家们啊，你们难道就想象不出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新领域吗？在那段时间里，Reber 一直是一个孤独的探索者。 二战以后，射电天文学才借着军队剩余的电子设备发展起来，最终成为显学。也许是因为习惯了孤独而自由的研究风格，Reber先去了夏威夷，后来又离开美国去了塔斯马尼亚岛（澳大利亚以南的一个岛屿），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射电望远镜观测低频射电辐射。而他原来的抛物面天线则被运到了Green Bank, 至今依旧矗立在这里。

GBT， 世界最大的可动天线

Green Bank 的射电天文台是在上世纪50年代建立起来的，这里人口稀少、群山环绕，有相当不错的电磁环境。一系列射电望远镜依次摆放着，最抢眼的还是世界上最大的可移动天线，100米口径的GBT。第一座GBT于1962年建成，1988年，这一天线由于结构上的问题而忽然垮塌了，这是重建的第二座，时时接收着宇宙深处传来的电波。当然，现在大部分观测都是远程控制， 提交了观测计划的天文学家并不一定要亲自来，而只需编好控制指令让它自动执行就可以了，在控制室内只有两个技术员监视指令执行，出了问题才干涉一下。住在这里的多数是负责望远镜技术研发的人员，但也有少数常驻的天文学家。

PAPER, 探测宇宙再电离的实验天线

Green Bank 并没有明显的“市区”，只是沿着一条公路零零散散有些农舍。来访者宿舍里的手册上，这样描述Green Bank的生活：这里小铺里，可以买到一些常用的生活必需品，但去大一点的超市或者去看电影要开车2个小时。每隔一两周的周末，家长们会带上孩子，一起开车出去购物、玩耍、看电影，因此父母与孩子们的关系特别紧密。这里只有一所学校，因此也不必为孩子上哪所学校而伤脑筋。当然，在这样一所小学校里，不要指望会为二年级开设日语选修课。但是，孩子们彼此都认识，一起上课，一起课外活动，家长们都会抽出时间去参加学校的活动。有的人来后，待上一个星期就受不了而走了，但也有的人选择来这里，就是因为觉得这里更适合家庭的生活。

夜深了，一片寂静。关掉灯，透过窗户我看到冬季星空那明亮的群星，在这怀旧的故乡我安然入梦。次日清晨，在一片小雪中，我驾车离去。收音机里播放着乡村音乐，开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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