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的家乡妇女

             文/李琳

我生性笨，常言说“三岁记到老”，可我能记事时大概已四五岁了。首先有深刻印象的人是我的妈妈和奶奶。妈妈很少说话，也很少闲着，上地干活，回家做饭，忙个不停。奶奶是高身材，也很瘦，头发花白丁，腰常弯着，常同妈妈一起劳作。喜欢说话，因此我爱问这问那。晚上，妈妈还常在豆大的清油灯烛下拉袜底，说是为变钱称盐。我也不懂变钱称盐的意思，往往很早就睡着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不小心掉了一片又粗糙又柔硬的和杂面饭页，奶奶赶紧从地上拾起，在袖口上揩揩土，放在她嘴里咽下说：“憨娃娃，五谷是糟蹋不得的！打牛千鞭，苦不了一粒米呀，糟蹋五谷，下一世要转牛马的。”我听后很害怕，又觉得人变畜牲新奇，便朝奶奶睁大眼睛问：“奶奶，我是从哪里来的？”“憨娃娃，你是你妈妈从路上的牛粪里拣的。”“那您是从哪里来的？”“从山林里生出来的。”“我妈妈呢？我二叔呢？……”“问得太多了，我嫌麻烦，快吃饭。”

我发现妈妈和奶奶的脚很小，和我四五岁孩子的脚大小差不多，只是脚面很高，鞋尖短细，像半个羊前蹄蹄的样子。走路不稳当，一扭一扭的，活像踩着高跷小步走呢。后来注意，庄上的妇女们，除几岁的稚童外，其他人们的脚都很小。他们和我的奶奶、妈妈一样，蹲着干活，如锄田、拔田，家里给猪剁食，给牲口铡草等，都必须跪着干。大概是怕劳动时磕膝痛吧，膝部绑着样子像瓦片，硬得似鞋底的护膝。此护膝是用各样烂布绑成的，有麻布、有土布，还有烂鞋帮帮，看起来，此护膝是破衣服和烂鞋的归宿处。她们上山下坡，上地下坡时以胳膊夹着护膝，干活时用着护膝，她们离不开护膝，就好像鸟儿离不开翅膀，蜗牛离不开贝壳一样。她们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终年在风吹、雨打、日晒、雪冻的环境中劳动着。

在隆冬的一天早晨，刚从东南山头升起的太阳虽然很红，可天气很冻。地面上的厚白霜还没消去，细风吹在身上，冻得我不由的打颤颤，穿单裤子的腿上，痛得像万针尖在刺。我崔家大嫂子，身穿件杏黄的破毛衣，胸部绑着一块烂羊皮，蹲在我家门前的古坟地里铲草皮。由于她的脸上很害怕，平时我不想接近她，今见她能蹲着干活，好生奇怪，便凑近去看。她转过脸亲切地说：“这憨娃娃！这么冻的天气，不在炕上坐着，出来干啥来了。”我也不回答，看清楚她是一双大脚，就转身赶紧往家里跑，上炕后爬在土炕，盖上破毛练练暖身子。

奶奶和妈妈出外扫添炕回家，脸色冻得青黑，也忙上炕暖和。我捧住奶奶冰冷的手问：“奶奶，天这么冻，您和我妈妈不在炕上坐，为啥要出去扫添炕？”

“憨娃娃，我们没铺没盖，就靠这土热炕安息，没添炕添炕眼，炕就会冰，会把我们冻死的。”

“您们的脚为啥很小？我崔家大嫂子的为啥很大？”

“我们的脚是在十岁左右用裹脚布缠小的。那有钱人家女人的脚比我的还小，真是三寸金莲！山歌里唱道：‘尕妹子好来实在的好，走起路好像水面上飘，妇女脚小图个好看。’这缠小脚的事，听说很早了。过去有个国王叫殷纣王，荒淫无道，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娶了很多婆娘，整天吃喝玩乐。天上的玉皇大帝知道后，使了个狐狸精下凡，名叫妲己。她的模样比王宫里的任何宫女都好看，特别是一对小脚，走起路姿态更柔和。纣王看了喜欢，便下令叫所有女人都缠成了小脚。你崔家大嫂子的娘家在东山的唢呐把庄，她妈妈没有儿子，养了两个女子，又养了她。心上麻烦，操心不够，从地里干活回到家，听孩子哭声不断，炕上一看，孩子浑身是血。原来是炕太热了，孩子光着身乱动乱蹬，破席的竹签戳破了全身全脸，连一只眼睛也戳瞎了。好了时满身满脸的扯疤和肉串串。她妈妈怕她长大后丑得没人娶媳妇，才没给她缠脚。”

这些所见所闻，虽然在我幼小的思想上没形成深刻地认识，但我觉得我家乡的妇女们活得忒苦了！

          199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