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连载3）

                       文/李琳

       我在患重病期间，多次梦见曾经多年工作过的定西县车道岭林场，林场的同志、林场的山林、林场的果园……醒来后想着过去那激情燃烧的青春时光，不由涌出了激动的热泪。我的儿女们办婚事时，由于相距较远，为了不麻烦林场的同志们，我没有让大家知道，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了，硬是给我家恭了喜，但我几年来还没有招待过同志们呢。想到这里，我又涌出了眼泪。

                    8.创业场长刘汉英

       晚饭后，大家一起在场里近几年购买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上看了几个节目后，就各自晚安了。我在舒适的客房里住下后辗转反侧睡不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直往脑海里涌……

       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刚来车道岭林场工作时，国家正处在经济暂时困难时期。那时的交通条件很差，流动人口也多，从老家临洮要乘汽车到兰州，再乘火车到定西，然后步行近40公里才能到达林场，要乘汽车到场是很难的事，脚踏车又属于少见之物，一般人是没有的。我只好背起行李卷，拖根木棒，花两天时间，从县城走到林场来。爬上山走到朱家店时，向东看，山岭上有些耕地工程，听说是1958年大跃进时开垦的；向西望，蜿蜒起伏的山岭像黄龙一样，而一个一个的梁峁又像入碱太重的馒头；向北远眺，荒山层层，像排排浊浪。走到场里时，还一下不明白场址在哪里，因为没有场房，职工们租住在独庄农民家里。场长刘汉英同志为照顾我，叫我和他在一间小楼上同住，楼上一个土炕，一张桌子，住宿和办公都在这里，楼底下是个土坯箍窑，窑里有个土灶，这是几个娃娃工人的睡处。据了解，这些娃娃工人中，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十四岁。为什么都是娃娃工人呢？因为其父亲嫌这里太苦，便借故由娃娃顶替，场里嫌娃娃小不要时，就拉倒不干了。

       刘汉英同志有四十来岁，专业军人，他的穿着、举动像老农民。他每天起的最早，先喊几声：“天亮了，快起来”后，便斜背背斗拾粪去了。回来见大家都起来了，就满脸喜悦，若哪个还没起来，就问原因，如有病，就赶紧请大夫医疗，如无故睡觉他就发火了，训人的口气往往是：“如果你是个兵，不听命令，那还了得，不但不能打胜仗，还会被敌人抓去或打死的危险。”是年龄轻瞌睡多的缘故吧，迟起的人也往往有，因此，这训话多了，这训词几乎人人都听熟了。

       他带领工人育了白榆、山桃、山杏和臭椿等落叶树苗木，还试着育了一些常绿树侧柏苗木，而且种了几亩小麦、麻胡等农作物，这些都是无牲畜的条件下纯靠人力种的，我当时很激动说：“刘场长和同志们革命干劲真大。”他说：“过去靠毛主席的领导，南征北战，浴血奋斗，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创造了新中国，结束了悲惨的生活。现在，党和毛主席又领导着咱们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创造幸福的生活。林业是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组成部分，我们要和全国人民一道，像林业部梁希部长说的‘无山不绿、有水皆清、四时花香、万壑鸟鸣，替河山装成锦绣，把国土绘成丹青。’事业是伟大的，任务是光荣的，工作时艰巨的。我们在这光山秃岭上造林，是前无古人的壮举，不少当地群众抱怀疑态度，连老农郭老汉也说：‘这是热炕上种庄稼，有种无收。’我们在开创业基，我们的困难很多，你来了很好，正好把你在专业学校学的营造林知识用在咱们的工作中，希望大家互相帮助，共同努力，完成党和人民交给的光荣任务。”没想到这个“大老粗”样的负责人还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排子振奋人心的话来。

       和他工作期间，工作上、生活上各有三件事对我印象最深刻。工作上对我印象最深的三件事是：

       第一件：1963年上半年，他上县上开会，叫我负责，尤其要把林护好，严防牛羊进入林地践踏、啃食幼树，防止有人铲草折树。他走后，看护林问题上对牛羊还能管住，但对进去铲草拾柴的人很难制止住。经调查了解，他们的烧料、饲料俱缺，不进林铲草好像没法度过眼前的这些困难，但你来我往，乱七八糟的铲，就难免损坏整地工程和幼树。我便和生产队研究解决办法，最终决定：指定地点只许在水平台上铲草，除草松土齐齐地过，这样对幼树有益无害。为确保按规定去搞，给各家各户指定了台台，叫各就各位，同时要求至少三家同时上山，以便互相监督和促进。群众这样做了，搞的很不错，一日，汉英同志回到场里，老远见山上铲草的人很多，而且把山上开花的成片的本氏针茅草，误认为是被铲光了的地皮。他一进门就突然对我发火：“你是干什么的，你看走，把林里糟蹋成啥样了！我要向县上报告，要处理你。”因为我刚从山上回来，知道情况，觉得受冤太甚，便也发火了：“你刚进门，嘴干净些，主观性慢些，看了看去！”我话音未落，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走，我边摔边喊：“你干什么，总不打人……”就这样高声大嗓，尖争厉吵地往铲草处走去。而正铲草的群众一见情况不好就全吓跑了。就地一看，他明白了，青色的脸变成了涨红的脸，显得由怒转喜了。任凭我说他“官僚主观，无端伤人……”但他再无一句了，晚上开职工会，他传达了县上会议精神。鼓舞同志们要把工作搞好，最后他就白天发生的事作了自我批评。他说：“我平时和小同志们打交道，总觉得都是些憨娃娃，工作上很不放心，再加上封建思想作祟，有时候就难免亏同志们。今天的事对我教育很大，我如不详细了解情况，随便训斥同志，大家就不愿意主动出主意想办法了，工作不积极了，而靠我这个光杆子领导人怎么能把林场的工作搞好呢，因此我错了，错就错在办事粗鲁，随便挫伤同志。今后下决心改，请同志们监督”。以后他变得更加亲切了。

       第二件：他在六三年间，暗中做了幼苗抚育方法的有关对比试验，觉得深翻抚育的铲除草，便在1964年春对我说：“用铲子除草松土效果不好，尤其对冰草（即赖草）、倒生草（即狼尾草）效果更差，今天剃了头，明天绿油油，咱们用铁锨深翻吧，这样松土深，除草净，树根易串树爱长”我说：“这我也想过，但太费工”。他说：“你进一步想过没有，这样用铲子搞几次，算算细账，并不费工，咱们先搞一部分看看，好吗？”我说：“那好吧”。放在职工会上商量，有两个从别场调来的工人不同意，但多数同意，就这样搞了。过了两年，由定西水土技术人员拿着仪器做对比分析，证实深翻抚育比浅锄的方法好，以后这一抚育方法就在全县陆续推广开了，但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正是他改进的方法。

       第三件：同年在场址附近试验栽植侧柏，当时根据巉口林场经验，透雨后苗木带土上山，但问题是当把苗木运上山时，苗木根上带的土就掉光了，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他又提出：“造侧柏林时，挖大根系稍带土，栽种过程随时埋，即苗木运到造林地后立即土埋，边栽边取的造林技术要点”。我担心失败，但结果成活率很好。

       生活上对我印象最深的三件事是：

       第一件：1963年上半年场里缺少烧柴。一日正下着雨，把饭下在锅里后，柴烧完了，饭还没熟，炊事员急了，我们其他人也一时无法，刘场长忽然说：“赶紧把那两把老扫帚拿去烧。”饭就这样做熟了，但他没批评炊事员，因为当时山上草本来就少，又做饭又拾柴草炊事员本来很忙，吃罢饭后，他说：“现在我们有面难吃进口里，叫烧的挡住了，大家拾柴火焰高，请同志们人人动手上山、领工时尽量捎带拾些烧柴”。以后他拾的最勤，日积月累，帮助炊事员积了个小草垛。

       第二件：同年下半年，场里生产了不少粮食，不仅对职工有补贴粮，而且可以养猪吃肉了。一日，头次磨下新麦面，他说：“同志们辛苦了，好好吃他两顿”。炊事员按人均一碗半做了长饭，大家狼吞虎咽般吃光了，但还说没饱。我说：“过会儿就饱了，久困肚皮的人不能一次吃太饱，这是老人们说的。”他却说：“吃就吃饱，岂能半饱，我们的肚子里平时还是装着些面食呢，这次怕什么。”结果又做了些，让大家吃足了。一算账，平均每人吃2.3斤，天哪，久困肚子的人，胃口不知怎么就这么大！饭是吃美了，可晚上并没有睡着，有的人呕吐一地，有的人喊肚子疼痛，有的人骂汉英场长，一夜没安宁，把人吓死了！

       第三件，1964年下半年，场里种的大红蒜挖下了，他向大家介绍了一种他家乡人的吃饭法，要我们也享受享受。他和炊事员共同干开了，烙了厚厚的两摞煎饼，捣了一大碗蒜泥，用烧滚的清油泼了。还烧半锅碎鸡蛋汤，大家就开饭了，他高声大嗓的说：“看着，就是这个吃法。”说罢，便摊开饼子，抹上蒜泥，再搓成卷，大口吃起来，吃两口，喝一口鸡蛋汤。我们看着美滋滋的，也学着他的样子吃，谁知煎油泼蒜泥，辣劲跳上梯，辣得我们皱眉斜眼，龇牙咧嘴，有些贪吃蒜泥抹蒜太厚或经不起蒜辣的同志，辣的张口吐舌，摇头摆脑，甚至连脚跟也站不稳，弄得苦像百出，虽然我蒜泥抹得少，但也辣的脸冒生汗。便埋怨说：“刘场长真坏，把我们哄苦了。”而他却说：“没有福气，没本事享受就算了，何必怨我，谁哄你们来着，难道我自己也哄我自己？”他说着又美滋滋的吃了一口，嚼了一阵，还喝了一大口蛋汤。在他，好像全不知什么辣劲，只是个香甜。我忍不住说：“由此可见，你是吃辣椒的圣人”。惹的大家哈哈大笑，他也笑了。

                    9.创业场长寇光祖

       以后林场发展了，林子造多了，场房也盖上了，正建设得红火，他却被调到西巩驿乡工作了。刘场长调出林场后，调来的是寇光祖场长，他50岁了，光着头，穿着也很朴素，夏季往往连袜子也不穿，说是爽快。他说起话来，热腾腾、稳当当、一字一板，干起活来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含糊，但雷厉风行。刘场长调走后，有人在会上说：“刘场长调走了，他太主观。寇场长未来林场前早就美名流传，来场后接触时间不长，觉得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的领导，一定会把林场办好。”寇场长却说：“我是个农民出身干部，文化低，对党的政策学习的不好，但我坚持实事求是，反对拍马屁股，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我希望同志们今后对我工作和生活上的错处，一经发觉，就及时的提出来，好及时改正。我对同志们也报这种态度，咱们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努力把工作搞好。至于刘场长吗，我觉得他和大家在这里为林业建设吃了不少的苦头，搞出了很可喜的成绩。万事开头难，在光山秃岭开创造林事业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的一席话，说的我心上热乎乎的。

       他遇事总要和大家研究，他对我说：“单位的负责人和家里的负责人差不多，在家里，如果不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由自己的想法去搞，往往办不好事。机关是个大家庭，有事更应该大家商量，让大家把看法想法都说出来，我们再进行讨论，对好的意见接纳，积极去办，对大家还没统一的意见和想法，试着去搞一搞，或者暂不搞。这样做，就会调动起同志们的工作积极性，也避免工作出大问题。”有一次，全场职工研究造林问题，我发言说：“从造林实践去看，白榆在荒山上表现并不好，虽然不容易旱死，但也长不起来。而青杨在巉口林场长得不错，我们应该在立地条件好的地方积极栽植，能长成椽材也好。”这意见对不对，大家都不说话，以后在公路两侧多造了杨树林，在立地条件好的唐家湾也造了些榆树林。经研究，我们在段家窑的柠条纯林中又混种了山杏。因为是大家充分研究后搞的，我们就没有什么大的分歧意见。他是个重工作表现的而轻夸夸其谈的人，工人郭德林同志遇事爱动气色，但对工作非常认真，也非常迈力。他当炊事员时总要想法把饭做好，使同志们吃的美气；他护林时，为抓住有些不听劝阻的牧羊员，往往天很黑时才回场，有次他还打了只经常咬人的狼回来。他在护林工作中用场里猎枪顺便打了十几只野物，未私自处理过一只都交场里了；他当司机后爱车如子，从未发生任何事故。但他见场里有些事做得不好时，就要发脾气，而且对寇场长也不例外。有次他病了，躺在床上直冒汗，寇场长给他煎药送水，还一再叮嘱炊事员做些可口的饭给病人吃。这个同志病还未大好，就硬是去工作了。

       他是个很喜欢文化的人，据别人说在年轻时，还唱过戏，但每当林场附近放个电影时，他却让其他同志去看。他说：“我老了，腿脚不灵了，还是你们去看吧，我给咱看门。”一次，连着下雨两天，他建议全场职工一块拉拉唱唱，欢乐一阵子，同志们当然要耍一手，他拿起板胡吱吱扭扭拉开了，这与他不爱说话的性格很不协调，本来就惹人笑，我说：“你好好拉，我来一折《苏武牧羊》听听”。说罢，他调了弦，起了调，我就唱开了，由于他拉的不是很好，我又是左嗓子加涩葫芦，简直把大家惹的笑破了肚皮。

       他见娃娃工人们长大了，好动好胜。便根据大家的建议，因地就宜、因陋就简地的搞了个篮球场，在一根粗木上钉了块板板，板中间钉个铁环，就算成了。虽此一个篮球架子，但傍晚放工后，大家总要蹦蹦跳跳，龙争虎斗一会，他自然也积极参加，每当投进个球时，还问大家，球的姿势好不好？我说：“这是用三大步装给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一次，场里工作很忙，他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去巉口粮管所给大家麦面，来去路程110多华里，其中还有个大山，当天返回。我去看病正好在快上山的路上碰见他。盛夏的下午烈日炎炎，他拉着两口袋计200斤面粉，两手紧握车辕，低弓着背，斜伸着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到太陡处，就拐弯来拐去往上爬，汗水简直把他的身上洗了。我给帮力，他还说：“你身体不好，不要挣，这没什么。”我虽没出多少汗，但却难过的流出了很多眼泪。

       因为他从不抬高自己，和同志平等相处，说话和气，心地坦率，爱护同志，因此同志们对他无任何戒心。例如当年学生们串联路过林场大门，大家议论道：“不好好读书，乱跑什么，没干头了来农村修修梯田也好。”以后单位上不但没有同志们互相争吵斗殴的现象，而且坚守工作岗位，对生产一点也没有放松。县上搞批斗，场里静悄悄也不行，便组织了一次会议叫寇场长检查，他说：“我对各派群众的过激行为到底不理解，还得再学习，再进一步认识。”叫他坐下他坚决不坐。过后来了塑主席像的热潮，还有在手帕等物上绣主席像的。有的同志绣了，但他不绣，问原因，他说：“我手粗笨，连小针都拿不住。我对自己的先人也不敢画像绣像，生怕损伤先人的尊严，毛主席是伟大的导师和领袖，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因此我更不敢乱画乱绣他老人家的像了。”

       县上认为林场的工作搞得好，要树立先进典型，要让各公社参观学习，但他说：“我们的造林，沿公路两侧，因为条件较好，搞的像个样子，但还有很多不足，而在后山一带条件差的地方，工作还落后的很呢，有什么参观头。”

       有这样好的领导同志，全场职工的干劲很足，顶风冒雨不呻唤，日行数十里不怕累，上山爬屲平常事，啃干馍喝凉水不叫苦。硬是和和当地群众一起，造林一片又一片，绿了一山又一山。

                    10.创业场长马顺祥

       寇场长调走后，调来马顺祥场长，他和寇场长同岁，他对党的事业也一片忠心，厚待同志，无一点官架子。听有人说：“生活困难时期，他在一个公社当主任，下队去了解群众吃饭问题，哪家困难就要对哪家救济口粮，他到一家后，那家人处于尊敬他的心情还是处于巴结他的心情给他做了好吃的，他认为这家生活可以，没有给救济粮。”从此后，群众一般不敢给他好吃好喝，他饿着肚子工作。有的人把这事当短揭，我认为这正是一个共产党员、革命干部的高尚品质所在。

       有一次，场里拉碳，按照以往的惯例，给职工家属要拉一些，哪怕是200斤、300斤，人人有份，人人一样。而这次拉来的碳只给少数几个人分，把其他同志搁在一边了。据了解，分给马场长家的碳已顺便拉到他老家去了。有人跑去问马场长：“你们做事也太绝情了，我问你，这林场的工作，是你们几个人搞的，还是大家搞的，有好处你们少数人享受，大部分人看着，这算什么同甘共苦？”马场长截住他的话说：“你这样发火，说了一大串，到底是啥事”。他说：“为什么你们几个人分碳，给其他同志没有分？”马场长说：“这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当他了解那确实是那么回事时很生气的说：“这是你几个从那里学来的作风，推心置腹地想一想，翻里翻面都是肉。大家都有时，我有一份，大家没有时我不要，少这样关心我，结果那几个人安分的给大家都分了碳。”

       在我搞杨树有性杂交育种期间，他不但热情支持，而且积极帮助。我不在林场时，每当太阳升高天热时或发大雨的时候，他都要去苗圃苫盖，生怕杨树嫩苗受害，有次半晚上发暴雨，他也去苫盖苗子，回来时连滑带摔，弄了一身泥水。

       他眼勤，脚勤，手勤，对那里的林子长势如何，存在什么问题，他都随时了解，掌握的一清二楚。在他这位好场长的领导下，同志们群策群力，齐心协力，使林场建设又跨进了一大步。他退休不久，我调到林业局工作了，虽然我当时不愿离开林场，不想离开林场团结战斗的集体，但上级的调动不敢不服从的。

                     1989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