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广
赵洪钧论观察和推理
2020-8-26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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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赵洪钧, 观察, 推理

1. 观察渗透理论

研究一切自然科学的方法,都不外乎观察和推理。但结论常常不是观察之后作出的推理,尤其在科学精神和观察手段粗疏的古代。那时的自然哲学和各种流行观念,常常导致观察结论首先满足它们的需要。这也是汉森的“观察渗透理论”,由于观察与理论无法截然两分,使得“科学始于观察”相当于“科学始于理论”。

总之,观察和推理不是完全互不相干的两种方法。如宏观的人体解剖(又称大体解剖或系统解剖),似乎应该是最客观的观察。但是,《圣经》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做成的。于是,西方人长时期认为,男人比女人少一条肋骨。受宗教影响很深的人,自己不会去通过解剖证实男人和女人的肋骨数目相同。即使别人提供了充分的解剖依据,也还会反对。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奠基人维萨里,就因此受到教会的严厉惩处(李建会. 男人的肋骨比女人少一根?——记科学先驱维萨里. 科技潮,1995年第06)。

从男人的一根肋骨做成女人,并不能必然推出女人比男人多一根肋骨。但是,这一观念却是解剖观察之前的“推理”。按说,观察一下男人和女人到底各有多少根肋骨,不是难事。然而,在古代条件下,一般人不大想去做这种观察。

中国古人长时期认为,人体的骨头是365块,就是受《内经》影响。其实,《内经》中没有明文说人体的骨头是365块。不过,由于其中多次出现人有“三百六十五节”之说,后人就对人体的骨头应该是三百六十五块坚信无疑。

人体到底有多少块骨头,在古代条件下也不难证实。但是,西方解剖学传入之前,从来没有人认真证实过。因而,人体有三百六十五块骨头的观念,一直没有打破,说明“天人相应”在我们的头脑里根深蒂固。

所以,要想做到观察尽量客观,首先是对此前的观念、成说等——假如有的话——持怀疑态度。即首先看旧说是不是错误的,而不是一心想维护它。

由上述举例可知,完全错误的旧观念常常非常顽固。完全没有观察经验的人,99%以上想维护旧观念。更有的人,即便旧观念完全被证伪,他还是会死抱住不放。

所以,一切科学研究,首先需要清醒的或理性的怀疑精神。只有随时保持这种怀疑,才能做到尽可能客观的观察。

当人们以理性的怀疑精神认真进行宏观观察时,实验科学就来到眼前。换言之,实验科学不是有了微观认识手段才出现的。近代生命科学奠基的第一步,就是通过宏观地解剖机体向自然要真理。

维萨里的解剖学《人体之构造》,是近代实验医学奠基的第一步;近代医学对血液循环的认识过程,也典型地说明了这一点。

哈维之前的西方,没有血液循环概念——连类似《内经》的血气循环思想也没有。

那时最流行的是潮汐说。此说认为,血液在肝脏内制造,而后像潮水一样漫向全身,最后在末端被消耗。

哈维通过实验观察,发现此说不确。他的实验之一是切断狗大腿的大动脉,看血液流出速度。大动脉出血的速度显然是惊人的。短时间内流出那么多血,不能用每次潮汐的血液都在肝脏制造来解释。

于是,他假设血液在血管内是循环的。这一假说,被他的弟子马尔丕基证实。

马尔丕基通过观察青蛙趾蹼上的小血管等,证实动静脉之间是相通的。换言之,动物的血管基本上是一套封闭的管道系统。至此,近代血液循环学说才最后确立。

以上所举,都是很简单的例子,大多也是常识。我想,这对于理解为什么《内经》时代的中国医学只能形成《内经》体系,实验医学与自然哲学医学有何不同,已经足够了。

2. 比类取象、人副天数和推理

《内经》体系类似演绎体系,即它是从既往的自然哲学推演出来的,但仍然不能把它看作标准的演绎体系。

首先因为它的推演结论,常常超出它的大前提(即逻辑起点)。其次是《内经》在重大问题上,几乎完全依靠比类取象的方法来推理。

我们承认,天人相应在很多方面是正确的。比如,人确实以天地之气生——构成人体的物质来自自然。人类作息最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一年这个周期当中,人的养生也最好遵循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的规律。

但是,“四经应四时,十二从应十二月,十二月应十二脉”,“内有五藏,以应五音……外有六府,以应六律”等推演则超出了天人相应的大前提。

即便承认天人相应包括天人同构,也不能说四时和十二月这种时间概念和四经、十二经脉这种空间概念应该同构。因为二者根本不是同类事物,不能据以进行类比推理。同理,也不能由一年有365日,推演出人体有365个穴位。况且,汉代之前的历法就规定,每19年约有7年是13个月。12个月的1年约354天。13个月的1年约384天。即一年不是恰好12个月,更不是恰好365天。于是,上述推演就更加不能成立。

那么,为什么古人毫不犹豫地这样推演呢?

主要是古人相信比类取象的推理方法是有效的。特别是董仲舒进一步把比类取象发展为人副天数,上述推演就有了根据。他说:“于其可数也,副数。不可数者,副类。皆当同而副天也。是故陈其有形以著无形者,拘其可数以著其不可数者。以此言之,道亦宜以类相应也,犹其形以数相中也。”[苏舆撰,钟哲点校. 春秋繁露义证·人副天数. 北京:中华书局,1992:357]

总之,勉强地“副数”和“副类”——特别是前者——是《内经》体系违背形式逻辑的根源。

比类取象是一种什么方法呢?至此,需要联系形式逻辑的推理方法。

形式逻辑有三种推理方法,即演绎、归纳和类比。演绎是从一般到特殊,属于必然性推理。即只要前提真,推出的结果必然真。归纳是从特殊到一般,是或然性推理。即前提真,推论不一定真。类比是从特殊到特殊,更是或然性推理。总之,对类比推理结论的可靠性要时常保持警惕。

从字面上看,比类取象——特别是比类,就是类比。实则不完全如此。

浅见以为,比类取象是联想思维,应该看作类比推理的初级形态。联想推理很不严密,却非常活跃,至今还很有用。网上搜索和电脑中文输入高级软件,就充分运用联想。很多当代中国人都体验过,联想给我们带来了多少方便。

再详细一点,应该说:比类和取象不完全是一种思维方法。比类接近于类比。取象就是观察表象。联想众多的表象,是为了寻找事物的共同点,即看看能否归类或比类。

《内经》论治,也首推比类。《素问·示从容论》说:“夫圣人之治病,循法守度,援物比类,化之冥冥,循上及下,何必守经。”

“比类取象”连写,不见于《内经》。“比类”在《内经》中约9见。“取象”也不见于《内经》。但是,《内经》中无疑有很多取象推理。说见下文。

追溯比类和取象的出处,最好先看董仲舒怎么说。

《春秋繁露》中,也没有“比类取象”连写。但是,其中2见比类,3见取象。审其意,就是《内经》中比类和取象的意思。不再引用原文。

不过,比类和取象思维起源很早。古人也很重视比类取象。

《易·系辞上》说:“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

《易·系辞下》说:“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易传》讨论“象”的文字相当多。其成文时代相当晚,但应该反映了文字出现之前的古人的思维特点。占卜就是灼龟观“象”。

《易传》中最典型的比类取象是八卦取象天地、山泽、水火、风雷。最牵强的是所谓“观象制器”。易学专家早已对此讨论透彻,本文从略。

关于比类取象,《内经》中也有相当明确的表述。《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篇名就是此意。其中说:

“上古圣人,论理人形,列别藏府,端络经脉;汇通六合,各从其经;气穴所发,各有处名;裂谷属骨,皆有所起;分部逆从,各有条理;四时阴阳,尽有经纪;外内之应,皆有表里”。

不要认为“上古圣人,论理人形,列别藏府,端络经脉”,就是通过解剖观察人形、脏腑和经络。上一个标题中的引文已经说明,它们首先要满足天人相应等逻辑起点的框架。至于五脏等如何取象于天地,同篇如下说:

“惟贤人上配天以养头,下象地以养足,中傍人事以养五藏。天气通于肺,地气通于嗌,风气通于肝,雷气通于心,谷气通于脾,雨气通于肾。六经为川,肠胃为海,九窍为水注之气。以天地为之阴阳。阳之汗,以天地之雨名之。阳之气,以天地之疾风名之。暴气象雷,逆气象阳。”

《素问·五藏别论》说:“脑髓骨脉胆女子胞,此六者地气之所生也。皆藏于阴而象于地,故藏而不泻,名为奇恒之府。夫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此五者天气之所生也。其气象天,故泻而不藏。此受五藏浊气,名曰传化之府。此不能久留输泻者也。”

可见,藏府之分——藏而不泻和泻而不藏——就是和天地比类取象来的。

总之,只有明白了古人的天人相应思想和比类取象的方法,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什么《内经》讲的人体构造是五藏六府、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个穴位。为什么藏藏而不泻,府泻而不藏。

因此,《内经》的体系是天人相应体系,《内经》的方法是比类取象方法。

3. 关于阴阳学说的价值

旧版《内经时代》中,有这样一段话:“就中医论中医——本质上是就《内经》论中医,只能说阴阳五行是中医的理论核心。稍微修正一下,也只能说阴阳五行统帅下的以五脏为主的脏腑学说是核心。阴阳五行说是《内经》体系的骨架或框架,抽出这个架子,《内经》就委然脱地成为一堆零砖碎瓦。带着阴阳五行的头脑去读《内经》大致上无往而不通。否则便基本上读不懂。”(30页)

这是我那时的看法。即认为阴阳、五行学说是《内经》体系的逻辑起点。现在看来,《内经》逻辑起点要再加上天人相应以及气和气化学说,而且,天人相应更重要。

那么,综看《内经》之后的中医发展,哪个逻辑起点更重要呢?我的看法是:阴阳学说更重要。

我想,这一点比较容易理解。比如,自明代就基本确立了八纲辨证。八纲是四对概念,只能是受阴阳学说统帅。其中完全没有五行学说的影子。天人相应对她也几乎没有影响。

在阴阳思想的指导下,后世中医还形成了很实用的气血辨证理论。这一理论和五行、天人相应学说关系也很小。当然,它和气化学说关系比较密切。

五行学说不能指导临床实践,古人就做过相当透彻的说明。有关论述,请参看《中西医结合二十讲》的第三讲。

实际上,早在《伤寒杂病论》中,五行学说和勉强的天人相应,已经基本上被清除。

请天天按中医理论治病的朋友,认真想一想,您是否主要遵循八纲、气血理论辨证论治。五行学说和天人相应思想是否实际上对您没有多少指导意义。

当然,这不是说天人相应和五行学说完全是糟粕。顺应自然,永远是正确的。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原则也永远是正确的。

五行学说也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为了说明四肢百骸、五官九窍和内脏器官之间的关系,《内经》时代的古人,只能再借助五行学说构建五行化的体系。它给古人一种理论上的满足感,因而对中医体系满怀信心——尽管后来渐渐淡化了五行学说。

或问:那么,《内经》之后的古代医家,是怎样认识人体生理的呢?

答案是:《内经》之后的有关认识,越来越接近近现代西医的解剖生理——尽管自当代看来,有关知识大多属于常识而且也有明显错误。对此有疑问的朋友,请参看张介宾《内经图翼》中的“内景赋”。

4. 再谈比类取象

为了照顾中文习惯,比类最好改作“援物比类”这个《内经》中有的词语。在我看来,《内经》中确实有类比推理。

《素问·灵兰秘典论篇》是《内经》中最典型的类比推理体系。该篇拿人体类比当时的封建国家(官吏设置和职能),得出心为君主之官,肺为相傅之官,肝为将军之官,胆为中正之官等。于是心主神明,肺主治节,肝主谋虑,胆主决断等。

这样的类比在逻辑上不能说完全不允许,这对认识人体的整体性也有意义。但是,人体这一最复杂的生物体系统和封建国家这种社会组织系统之间,可类比性确实太少。然而,那时的封建国家组织无疑是人们最熟悉的系统,也是当时知道的最复杂的系统。古人便通过这样的类比认识人体。

问题是,这样类比来的脏腑功能被认为完全真实。心主神明虽然不对,却有很深远的历史认识根源,且不说,况且复杂的自组织系统一般总有一个中枢。肺(相傅)主治节、肝(将军)主谋虑按封建国家的官吏职能也不是完全说得过去。可是,这样类比来的功能至今还见于教科书。至于胆主决断之说,更是深入传统文化。如胆大包天、胆大妄为、侠肝义胆、肝胆相照、披肝沥胆都是很常用的成语,足见中医对国人的传统观念影响之大。

比较成熟的取象,确实有为了比类的意思。但是,主要是为了归类。《内经》中的五行归类占了很大篇幅,就是从五行取象来的——尽管现代人大都觉得很难接受那样的归类。

应该指出,人类永远离不开取象思维,她至今还很重要。

这不仅是因为认识事物的第一步是形成表象,更因为认识事物时首先是靠头脑中已有的众多表象模式(或框框、图案,英文为pattern )去认识。假如,我们的头脑中完全没有某种事物的pattern,该事物就完全是陌生的。电脑搜索和高级中文输入软件,之所以很有用,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北京奥运会会徽更能说明这一点。

不过,只认识表象毕竟很不够,所以,我不赞成把脏腑学说称为脏象学说。《内经》中,“脏象”一词共出现2次,仅见于《素问·六节脏象论》,而且一次在篇目中。相比之下,“藏府”一词共出现约21次,故最好统一使用“藏府”。否则,“五藏六府”之说(《内经》中约51见)至少字面上有些说不通,即为什么更基本的概念“藏象”一语中没有“府”字。

最后,我想提一下,有的人把取象思维所得说成是唯象理论。他们认为,一切中医理论都是唯象的,而且认为这是西方科学(其实就是近现代科学)不可能理解的。这样的说法很可笑,因为唯象理论不但和取象思维根本不相干,而且正是对理论物理学发展过程的一种看法。大概因为唯象理论之说受到杨振宁的重视,一些人立即拿来和中医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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