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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梁健康,张其成. 希波克拉底文集和出土简帛医书哲学思想对比研究. 世界中西医结合杂志,2019,14(8):1060-1063
西方医学的源头在古希腊,被尊为“西方医学之父”的希波克拉底及其学生所著《希波克拉底文集》标志着西方医学体系的正式形成。而中国医学的代表著作《黄帝内经》是公认的中医学奠基之作和集大成者。在关于早期中西方医学的研究中,《希波克拉底文集》和《黄帝内经》一直被作为比较对象,最主要的原因是二者在东西方医学里的源头性和权威性地位。
1973年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十五部简帛医书,加上同一时期出土的张家山汉简、阜阳汉简、武威汉简等医学内容,都是研究早期中医发展的珍贵资料。它们内容庞杂,既有理论阐述,也有医经方剂,还有祝由巫术等,是先秦时期医学发展的历史实录。简帛医书虽然出土于不同地方,但成书的时间接近,内容上可以相互印证,因此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能够给我们思考和研究中医的发展历史及其背后的哲学思想提供新的资料和视角。这些出土简帛医书与《希波克拉底文集》在成书时间和内容风格上具有更多的联系和相似之处,将二者做对照研究,比《希波克拉底文集》对照《黄帝内经》更能反映出中西方医学在初创阶段的特点及其背后的哲学思想。从成书时间上来说,虽然《黄帝内经》和简帛医书都没有定论,但简帛医书早于《黄帝内经》是大体不错的[1]。而其中理论性最强的“《十问》《合阴阳》《天下至道谈》古奥难懂,初读起来,犹如‘天书’,这三种古佚医书可能在先秦就已成书”[2]。先秦时期刚好和希波克拉底生活的年代吻合。从内容风格来说,无论是《希波克拉底文集》还是出土简帛医书,其中哲学和医学的关系并不圆融,都是带有粗粝气息和原生态感觉的作品,好比一堆尚未仔细打磨的璞玉。而《黄帝内经》体系完备,理论成熟,哲学思想与医学理论浑然一体,更像是一串久经琢磨、做工精细的明珠。
基于此,本文以《希波克拉底文集》和出土简帛医书作为对标,对其哲学思想做了对比研究,进而分析中西医发展不同路径的思想根基。
1 《希波克拉底文集》和简帛医书的哲学思想
“道”和阴阳学说在先秦时代已经发展成为诸子百家广为运用的基础理论“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3],简帛医书也用其来构建、解释、发展医家学说。在简帛医书中“道”的概念被用来描述万物之规则如“天地之道”,也用于具体的养生方法如“接阴之道”“食神气之道”“治气之道”等,而阴阳学说在两个层面上被融入医学和养生,作为其理论渊源,一是阴阳本源论,认为阴阳是天地大道,是万物运行的规则,是推动事物发展变化的源动力。生命是万物的组成部分,自然也要遵循这个大道并切身实行。二是把阴阳作为一种属性来对应、类比各种具体的行为和事物,如男女、身体部位、动物、植物等。《马王堆足臂十一脉灸经》、张家山《脉书》都是用阴阳来对应命名人体经脉。《天下至道谈》中说:“是以雄牝属,为阳,阳者外也;雌牝属,为阴,阴者内也。”[4]是当时普遍接受的阴阳与雌雄内外相对应的观点。
而《希波克拉底文集》用四体液论和水火论作为支撑来构建起一套完整而系统的医学理论。四体液论有几个核心观念:一是四体液是构成人体的基本要素,这些要素是与生俱来的:二是这些要素的多少和平衡决定了人体健康与否;三是这些要素的比例会随着季节等外界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水火论和简帛医书中的阴阳学说有相似之处“一切动物,包括人,都是由两种功能不同但一起发挥作用的东西——水和火组成”[5],甚至“人体内的灵魂,是水和火的混合物。”[5]即水和火有着不同的性质,是变化的,是对立统一的,相互利用,相互补充,但又互有消长。水与火的关系也被用来解释一部分身体疾病,将原本抽象的哲学概念在医学实践中尝试做形象而具体的应用。《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四体液论和水火论也不是希波克拉底及其门人的独创,而是吸收融合已有的哲学思想来解释人体的构成、疾病的原因、人与自然的关系等。值得注意的是,希波克拉底及其门人并没有全盘接受这些哲学思想,而是根据自己的实践和认识,加以修正和改造。
2 《希波克拉底文集》和简帛医书的“相通”之处
从《希波克拉底文集》和简帛医书的哲学思想及当时的医学发展状况的比较中,可以看出那个年代中医与西医有着很多的共同点。
在医学理论的构建上“希腊人首先没有确定观察所得的事实,可以据以建立一个精确的和有限的理论,而且在理论成立之后,也没有力量通过实验来检验这个理论的推论。希腊人的理论是建立在一个哲学的宇宙体系上,并包括在这个皙学的宇宙体系内”[6]。同时代中国医学的情况与此并无二致。比如关于世界的起源和构成,同一时间生活在世界两端的老子和毕达哥拉斯的思维方式和看法不约而同,老子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7]毕达哥拉斯说“万物的本原是一,从完满的一与不稳定的二中产生出各种数目,从数目产生出线,从线产生出面,从面产生出体,从体产生出感觉所及的一切事物。”[8]这些哲学观点都成为各自国家医学发展的重要理论基础。
在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上,二者都有着强烈的自然主义倾向,认为人与世间万物遵循同样的规律。希波克拉底认为“人体与自然相统一,强调气候、土壤、水质、空气、居住条件以及其他环境因素对健康的影响日。”[5]而简帛医书中的《引书》说“人之所以得病者,必于暑湿风寒雨露中。”[4]《十问》则说“君若欲寿,则顺察天地之道。君必察天地之情,而行之以身。”[4]
强烈的辩证色彩,既是哲学概念融入医学的时代特征,也是《希波克拉底文集》和简帛医书的共同点之一。《希波克拉底文集》在论述水火间关系时,相互依存、此消彼长、变化发展等辩证法随处可见,这种论述在简帛医书讨论阴阳概念时如出一辙。这个时代的中西医在思想层面是如此的接近,正如中国宋代哲学家陆九渊所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9]中国清朝医学家唐宗海在努力将中西医思想融会贯通时,选择的入手点之一“阴阳”与“水火”,正是《希波克拉底文集》和简帛医书中的核心哲学概念“人之一身,不外阴阳,而阴阳二字,即是水火,水火二字,即是气血。水即化气,火即化血”[10]。但是,这些思想基础和医疗认识上的共同点,并没有让中西方医学走在共同的发展道路上,而是按照各自的选择渐行渐远。但二者的选择都可以在这两种源头文献中找到思想的种子。
3 《希波克拉底文集》和简帛医书的“不同”之处
二者论述医学内容所体现出的思维方式差异明显。《希波克拉底文集》重实体、重解剖、重器官、重实证,简帛医书重概念、重功能、重整体、重经验。以对人体的认识为例《希波克拉底文集》“骨折论”和“整复论”描述了大量的人体骨骼结构,多是观察结果的陈述,较少理论阐述,比如“脊柱自骶骨末端开始,到大椎骨第五腰椎处向后弯曲。膀胱、生殖器和直肠的弯曲部都集中在这个部位[5]。这种基于解剖的人体认识和现在人们肉眼可见的实况并无大异。希波克拉底在“古代医学论”一篇中用浅显的语言表达了医学需要刨根问底的科学精神:“我自己认为一个医生必须了解,而且迫切地需要自然科学知识,单单知道奶酪是一种坏食物,谁吃得过多就会疼痛是不够的,我们必须知道,疼痛是什么,为什么会疼痛,以及人体的何种构成受到损伤。”[5]出土简帛医书中的《足臂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脉书》等系统地描述了人体“脉的走向、对应的疾病、治疗方法”。“脉”在古义中即是解剖学中的“血管”。但简帛医书中的十一条脉的走向和心脏并无联系,其运行情况直到现在依然不能在实体上得到验证,但这并不影响“脉”成为理论完备足以自洽并能用来指导临床实操的中医方法之一。对于这种不同,有学者总结“古希腊哲学的研究方式是开放、分析、机械式的,中国古代哲学的研究方式是整体的、演绎、得意忘象式的。”[11]
二者对待医学与哲学间关系的态度截然不同。《希波克拉底文集》里医学和哲学的关系是复杂的。一方面,四体液理论和水火论脱胎于古希腊皙学,另一方面,希波克拉底希望建立的医学体系是实证的,是摆脱哲学的。这种矛盾被后人解释为《希波克拉底文集》中各篇的作者不同而导致观点不一致。但如果不分篇目地将其整个看作是那个时代的医学思想集成,那这种矛盾正好体现了当时医学与哲学的微妙关系:医学离不开哲学,但又想要离开。希波克拉底试图将医学摆脱哲学的影响,建立独立的医学科学。他说“有些医生和哲学家断言,不了解人的人便不可能了解医学。他们说,能恰当治疗病人的人也必须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们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哲学问题。它属于恩培多克勒等人的领域。他们的书讲自然科学,他们讨论人最初是什么,一开始怎样变成人,人的原始构造中有什么元素这类问题。但是我认为,首先,那些哲学家和医生就自然科学所说的、写的东西和医学的关系并不比绘画和文学大。”[5]如果说《希波克拉底文集》反映了医学与哲学的矛盾关系和医学想要摆脱哲学的努力,出土简帛医书则体现了中国医家坚定地走了一条相反的道路。哲学理论被融洽地和人体认识以及医疗实操结合在一起,各种具体的医疗和养生方法在“道”和阴阳学说的指导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虽然这时候的融合是粗糙的,但医家的态度是积极的。沿着这个方向不断努力,中医体系终于在《黄帝内经》里彻底成熟。
二者对待更早期巫术的态度大相径庭。在人类医学的早期,医巫不分是常态,巫术甚至可以代表人类早期的医学水平,也是当前医学的基础之一,中西方都是如此。到了《希波克拉底文集》时代,希波克拉底坚决地反对巫术,反对将神和医学联系起来。他在“神圣病论”一篇中提到“最早把一些疾病赋予神圣含义的人,是那些诸如术士、精炼者、江湖骗子和庸医等……他们宣称自己能够摘星夺月、偷天换日、呼风唤雨,能使海枯石烂、天崩地裂,这是迷信仪式还是精巧的戏法,抑或是某些人的特异功能,无论属于何种情况,我认为他们都是不敬神的。神既然不能制止这些极端错误的行为,那么我们也就不能相信神的存在或神的某种力量。”[5]希波克拉底在否定巫术和迷信的道路上走得很远很坚定,甚至否认神的存在。他让医学脱离哲学、脱离巫术的努力得到后世的极大肯定。而出土简帛医书中存在着大量以巫术为主要内容的治疗和养生方式。如“养生方”中提到把牛车辕上的麻绳带在身上就可以疾行;“胎产书”中将“求九宗之草,而夫妻共以为酒,饮之”作为治疗不孕的方法;“杂疗方”中则记载按照一定的程序埋藏胞农可以使婴儿心智聪慧,少生疾病。简帛医书中的此类内容明显缺少医学依据和理论支撑,带有明显的原始气息。而以巫术为基础的祝由从《黄帝内经》开始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医学门类,得到官方的认可,成为中医体系中的重要内容,历经千年之久。巫术和祝由的存在与发展既说明这些方法有一定的治疗效用,也体现了中医的部分特点:重视传统、重视体验。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其《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一个著名的命题: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12]。在这个时代不同地区的人类文明都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产生了一批开宗立派的伟大哲学家,形成的哲学思想一直影响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那个时代不同区域产生的文明有着“不同的源头活水、不同的精神资源、不同的创新能力和不同的发展轨迹。”但不可否认,不同文明在思维方式和哲学根基上却有着很多相通的地方。
这种“不同”和“相通”,在医学领域一样存在。轴心时代的伟大思想一直延续到现在,当我们在思考社会或者行业现状和发展前景时,会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看先贤们是怎么说的“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12]。现今中西医差异显著,但都在发展中面临着各自的困惑与问题。追本溯源地在思想源头上去探究原本的“相通”和后来的“不同”,或许对于解决各自的困惑都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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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 古希腊罗马哲学[M],长春:长春新华出版社,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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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清·唐容川. 唐容川中西汇通医经精义[M]。北京:学范出版杜,2012
11 张建霞,苏报兴.从医学与哲学关系的视角谈古希腊医学与中国古医学的分野[J],中国医学伦理学,2015(6):47-411.
12 德·卡尔·雅斯贝斯著,魏楚雄,俞新天译. 历史的起源与目标[M]. 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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