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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陈心启老师给我发微信说,待节后天气暖和之时,再相约见面讨论书稿。我在2月的工作会议上也刚表过态说,说要加快达尔文作品的编校进度,因为陈老很关心此事,我得尽快看完稿件,整理好疑问,集中去向陈老请教。
不料在3月30日傍晚,接到植物所钟小红老师发来的消息:陈老师今天去世了。此后几天,我内心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既愧疚于没能尽快编好稿件,竟让陈老带着些许遗憾离开;也痛心于我们又失去了一位优秀的作者和译者,
清明节假期,我心里挂念着陈心启老师,特地到植物所的官方网站浏览缅怀陈心启老师的专题页面。当看到一张体现陈老晚年工作状态的照片,用的是2015年冬天他在中关村家中校译《兰科植物的受精》时的照片,很有触动。因为当时我正坐在餐桌的对面,看着年事已高的陈老,抿着双唇,眯着眼睛,认真审读插图,写字的双手尤其使劲,我忍不住用手机拍下此照。
越看越不舍,关于陈老师的往事又再次浮现。我很自然地给钟小红老师发了消息,简述陈老在校译达尔文作品时,他的专业令我们编辑感佩的故事。然后钟老师告诉我所里4月8日将为陈老举办追思会,我随即报名参加。
想到陈老生前以兰为事业,以兰为乐趣。我特地寻得一棵白色蝴蝶兰,剪下三支花剑,与鹤望兰一起,做成一小花束,以寄哀思。
追思会上,听到陈老生前老友、同事、学生等多人的发言,对陈老的治学风范、积极性格、自律人生,又多了一份了解。有时听到他们描述的一些情景或特质,比如,他勉励年轻人:“一个人在三十岁时处理好婚姻问题,四十岁时处理好事业问题,五十岁时处理好健康问题,就已经很成功了。”这些和我了解到的、感受到的陈老,一模一样,不免又添斯人已去的感慨。
在细听陈老的小女儿陈冰老师念白《我们的父亲》时,我也禁不住泪眼婆娑。也是此时,我才知道陈老7岁丧母,11岁丧父,童年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青年在逆境中迎难而上,晚年两度与癌症病魔顽强抗争。这样多舛的命运,正是那位我印象中笑声朗朗的、见不到一丝苦难痕迹的、理解后辈的、乐观感恩的陈老的经历!
我身旁坐着两位陈老师的学生,他俩的啜泣声克制又绵长。
我不善于在众人面前发言,但我答应钟小红老师,在追思会后写一篇纪念小文。陈老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仍沉浸在学术和创作中,而我是这一过程的直接见证人之一,有责任尽量记录下来。
1.
我和陈心启老师因达尔文的作品而结缘。
《兰科植物的受精》原是他读研究生时,和导师唐进等前辈一起翻译的作品。数十年后北大出版社拟再版该书,我寻到陈老,他非常高兴,并且愿意对照英文重新进行校译,以修订早年因为资料不足而留下的诸多遗憾。
陈老师对达尔文的敬仰,以及对学术的热情,早在2016年2月1日,我曾在一篇博文中谈到过:
有一次我去拜访兰科植物专家陈心启先生,讨论《兰科植物的受精》一书的导读。当时的陈老已经86岁,但身子骨很硬朗,还坚持像达尔文那样每天工作4小时。他被达尔文的品格力量折服,那天写着写着,他握着笔的手突然一挥,激动地感慨:“要是我这副身子骨能给达尔文就好了!他还能做更多的工作!”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7877-953885.html
2.
此后我便常有机会登门拜访陈老。去的次数多了,也大概了解他的作息时间:每天早起工作,保证每天工作四小时;中午会午睡;下午固定的时间陪老伴下楼散步一小时;每天给老伴捶背按摩两小时。在谈到老伴时总是满脸幸福;谈到三个儿女时,亦是夸赞不断;对助手关爱有加;对居家保姆谦和有礼。
2016年夏天的一次拜访,我为陈老及其夫人拍下了这张合影。他们之间的伉俪情深,从这张合影的笑容里便可见一斑。
2016年秋天的一次拜访,因为核对书稿需要较长时间,直到暮色降临。陈老的夫人为我们拍了一张合影。
陈老多次有出版科普、随笔或诗歌作品的意愿,但他不是那种信息闭塞的老人家,他与时俱进,自然也了解当下出版社的机制和困境,所以他从不为难我,还主动想办法减轻我们在成本投入和市场方面的顾虑。
2018年5月28日,陈老坚持要来编辑部给我送书稿。那天天气好,他坐公交车来。到了稍显拥挤和凌乱的编辑部,他坐在我的办公桌前,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又怕打扰到我的工作,简单交流后便要辞别。同事帮我们拍下了这张办公桌前的合影。
我用滴滴叫了车,在马路边等出租车时,我们聊到了王文采院士。陈老特别诚恳、十分认真地说:“王文采院士特别友好,他的品格高洁,是最让人敬佩的科学家!”
送他上车后,我交代师傅按定位送达,并将账单直接发到我手机上。陈老连说:“现在真是太方便了!我再也不用拿张卡片出门了。”
3.
2019年12月25日,陈老送给我一本新书《中国杓兰属植物》,此书为中英文双语写作。此时的陈老,除了听力弱一些外,看上去一切都很好。
【在追思会上,我才知道,其实陈老在2019年10月被确诊为癌症晚期,经内分泌治疗后效果明显。如此想来,12月25日那次匆匆见面,陈老刚刚经历过一场艰难的抗癌之旅,但他的乐观和坚韧,竟让我以为一切如常,一切都很好。】
4.
2020年春节前几天,就在放假前的那个下午,我捧着一盆颜色比较少见的蝴蝶兰登门看望陈老。他先是告诉我每年家里一定会收到几盆兰花,让我以后别再多花钱。然后又夸赞道“这个巧克力色的兰花很特别,很少见,你很会选花。”
当时我正在编辑的达尔文的《植物界异花和自花受精的效果》一书,遇到了困难,很自然又想到求助于眼前的陈老。他答应先看看书稿,还说这样正好给自己找点事情,避免老年痴呆。仗义相助的另一个原因,陈老师虽然不曾明说,但我能感觉到,因为这是达尔文的作品。
那天陈老随手翻阅《植物界异花和自花受精的效果》,在未获得原文的情况下,仅凭借自己丰富的英文语法储备,就指出了译文中一个术语的翻译问题。虽然尚未得到验证,但陈老非常自信地说:“我不相信达尔文会犯这样的错误!一定是中文版弄错了。”
我遍寻国内的图书馆和网络资源,也没有查到《植物界异花和自花受精的效果》的英文版。后在定居美国的苗德岁老师的帮助下,终于辗转获得了该书的英文版PDF。
4月19日上午10:30,我们约在海淀医院对面的马路边的长椅上见面。彼时,国内新冠疫情虽已得到有效控制,社会上下也逐渐有序复工,但疫情的恐惧仍未消散。居民小区仍在管控,出版社也还不建议接待访客。我们俩都戴着口罩,把中英文书稿在路边的长椅上一字排开。
陈老首先想到的是查证此前认定的那个错,果然如他判断地那样,是我们中译本弄错了!我后来每每跟同事分享这件小事,都感佩不已。
那天,坐在长椅上的我们,多了一份相见不易的珍惜感。陈老自豪地聊起自己战胜癌症的奇迹。我既惊奇,又心疼。看着眼前厚厚的书稿,多了一份于心不忍的负疚感。但陈老师见到英文原稿很是兴奋,觉得从此有据可依,完成校译工作指日可待。
路边往来行人中,常有投来怀疑眼光的,我猜想,那些人也许把我当成那种专门在小区附近骗老年人的人了吧。
突然有一位阿姨停下来,关切地问候陈老的近况,从他们的交流中我得知这位阿姨是唐进先生的女儿。陈老在谈到唐先生时,双手抱拳,举向右上方,对着天空连连作揖:“唐先生是我的恩人,对我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
5.
2020年8月3日,我们第三次相约在海淀医院对面路边的长椅碰头。陈老把《植物界异花和自花受精的效果》校稿交给我,嘱咐我把达尔文书里附注中引用的原文献逐一核对。然后说接下来要忙一本一千页的著作,中翻英,是个大工程。
这次的见面,陈老没有像上次那样说那么多话。我想到疫情之后,我们只能约在路边长椅见面,颇有点特别意义。于是建议陈老拍个合影。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我和陈老的最后一面。
那天,陈老师随着稿件一起交给我的信件,留言中特别称赞了苗德岁老师为本书撰写的导读。
幸好,陈心启老师的名字,和达尔文的名字一起,留在了书上,留在了作品里。他们的思想和精神永垂不朽!我作为一名编辑,唯有好好做书,才能不辜负陈老的期待,也才能吸引到像陈老这样优秀的作者。
陈静
2021.4.12 凌晨2点
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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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9 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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