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初中時,因英文老師陳智賢的教導,讓我學會音標,學會自己查字典,學會自己念生字,也講一口標準的英語 。因為他喜歡透過郵購買很多書,每次去找他,就在他書房翻箱倒櫃,他也不以為意,因此我才接觸到李敖、柏楊、王尚義、陸嘯釗、李聲庭等知名作家,也學會了向台北出版社索取圖書目錄,利用郵政劃撥郵購書刊雜誌。記得當時文星書店最火紅,詎料所購買的書籍竟常常遭到查禁,出版社還寄來了「圖書目錄」告訴你哪些書被查禁了,無法寄達,問你要退錢或改買其他書籍?
基於好奇心,於是到附近鄉鎮的大小書局,尋找漏網之魚,往往大有斬獲,每次都如獲至寶,倍加珍惜。當然我們也透過陳老師的引介,認識專門出版英文書籍的虹橋書店,買到不少學習英語的書,如《英語九百句型》等,也知道Chomesky這位語言學大師。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查禁書刊、查禁制度和相關的法規,只是始終不明白這些書為何被查禁?
因為去買文星叢刊和集刊,我還買了《文星雜誌》,記得還買到遭查禁的一期(90期),簡直樂歪了,視為珍寶。不久書店老闆告訴我,該雜誌再也買不到了,因為被新聞局「勒令停刊」了,自此我才又知道「停刊」這一回事,而警備總部、新聞局,也深深刻畫在我的腦海深處。
後來我考上台中一中,這是中部地區的重點高中,人文薈萃,學校附近的公園路有幾家舊書攤,兜售《自由中國》半月刊、《文星雜誌》、《人間世》、《厚黑學》、《性史》等禁書,我和同學段鍾潭、程萬春、趙國慶、唐中南等組織了一個讀書會-諍社,分頭蒐購全套的《文星雜誌》,後來他們都去念自然組,就把全套雜誌交予我保管,至於《自由中國》雖不夠齊全,但也差不多。台中一中的圖書館有豐富的收藏,李敖、柏楊等人的禁書亦多齊備,我們輪流閱讀,幾乎把圖書館的禁書讀遍了。只是不知這些珍藏還保存完好否?以及學弟們是否還有此雅興-閉門讀禁書,不亦快哉?
高二時,經服務於台中一中訓導處的李媽媽-李敖的母親張桂貞─的安排,我們在李敖的家-太平路宿舍,與李敖談了兩小時,對李敖風度翩翩、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印象十分深刻,李敖頓時成為我們的偶像。我下定決心要當李敖的學弟,考上台大歷史系,這個願望後來終於實現,幾年後李敖在所著的《李敖回憶錄》中,曾兩度提及我倆的交情。
到台北念大學是我夢寐以求的願望,如願以償後,我悠遊於台大的自由學風和豐富的圖書館珍藏,課餘徜徉於牯嶺街、廈門街舊書肆,終日沉澱於知識殿堂,知性、理性又感性,好不快活。
大二時擔任班代表的我,為服務同學,翻印了顧頡剛的《當代中國史學》(上海勝利出版公司出版),因為該書對於歷史研究具有入門功能,為歷史學者所喜愛。詎料竟遭到警總約談,因顧頡剛是「陷匪學人」,依照《戒嚴時期出版物管理辦法》,其著作列入《查禁圖書目錄》。所幸班上一位田姓女同學幫忙, 才有驚無險、化險為夷,還受到警總官員的禮遇,因他父親是警總副司令田樹樟。從警總平安回來,讓很多同學鬆了一口氣,我也受贈一本《查禁圖書目錄》,如獲至寶,從此按圖索驥,到處蒐集禁書,才使我禁書一牛車。
當時台灣盛行翻印大陸時期的禁書,以及近幾年大陸學者的學術著作,如明倫出版社、樂天出版社、泰順書局等,一時洛陽紙貴,讀書人書架上若沒有幾本禁書,似乎趕不上潮流。我幫他們自舊書攤、圖書館找書,給他們影印再版,賺取3、5本贈書。我也在宿舍大量批書,轉賣給師生,竟然連生活費也有了著落,而我也被戲謔為「石買辦」、「石老闆」。
大學畢業後服完兵役,我應高中時英文老師林柏榕校長邀約,到台中一家私立高中擔任國文老師,這對茫茫不知所向的我,的確有安身立命之感,一年之後,結婚生子,在中部定居。課餘我開始注意正蓬勃茁壯的黨外運動,因距離省議會很近,因此結識了黨外人士如林義雄、張俊宏、姚嘉文、蘇治芬、紀萬生等人,我開始蒐集黨外書刊與政論雜誌,以及各種文宣資料,我也認識了吳哲朗、陳婉真、賴茂洲、陳博文等黨外人士,當時吳、陳利用張俊宏的議會會館,編印一份地下報-《潮流報》,我往往能先睹為快,有了最完整的收藏,30年後我把其中部分收藏送給施明德辦公室,曾得到巨大的迴響。
美麗島事件發生後,這些朋友紛紛遭到國民黨當局的逮捕,鋃鐺入獄。情治單位特地到我任教學校的校長室逼供,但因我確實並未前往高雄,加上一個文弱書生,豈能動粗?最後才簽下切結書,暫時放過。在審問的過程中,情治人員一再追問流傳於坊間的兩本書-《明代特務政治》(吳晗著)、《人權論集》(胡適、羅隆基等著)是何人所印?是否為我所提供?(事實上是我拿給陳博文印的),3個月後,為了搜查黃天福發行的《鐘鼓樓》雜誌,我家還遭到軍警人員荷槍實彈,在三更半夜進行搜查,把全家人整得驚駭萬分,不知所措。
課餘我喜歡在黨外雜誌舞文弄墨,其中以探討言論自由和書禁制度者為多,也因此認識了司馬文武、康寧祥、李筱峰、史非非(范巽綠)、劉守成、吳福成諸好友。1981年2月台北四季出版社要我把所寫文章和相關文章集結出書,出版《禁》一書,總結與清算國民黨當局數十年實施戒嚴,戕害、壓制言論和出版自由…等罪狀,據說警總對於是否查禁《禁》一書,傷透腦筋,數次開會討論都沒有結果,畢竟《禁》被禁可是一場大笑話。而「史為鑑」作為筆名,則一路走來, 始終如一。由於過去用盡金庸小說的人物作筆名,到最後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內人因此以音義相近,加以所學是歷史,給取了「史為鑑」一名,從此「史為鑑」為大家所熟知,反而本尊被忽略了。
後來我每年都撰寫一篇「年度禁書報告」,讓警總恨得心癢癢的,咬牙切齒,摩拳擦掌,最後一篇還登在美國《台灣與世界》休刊號,其中有兩篇文章後來蒙國史館的青睞,收進該所出版的叢書中,讓我備感榮幸。直到後來因為投入教師人權運動及教育改革行列,我才結束與禁書的不解之緣,近年還有3個單位向我借了珍藏,拿去展示。
如今時空環境大大改變,禁書已成過眼雲煙,年輕一代不易體會當年與禁書官捉迷藏,鬥智、鬥法、鬥耐力為言論自由而拚搏,多次與牢獄擦身而過,那種辛酸血淚、驚心動魄,有驚無險,每當回想起來,不禁感慨系之…
(作者石文傑係退休中學教師、曾任教師人權促進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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