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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野外的故事7:我与老任(上)(有补充)

已有 4463 次阅读 2012-2-16 08:28 |个人分类:我的故事|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研究生, 野外, 右派

跑野外的故事7:我与老任(上)

    我最初认识老任是因为看毕令思的《构造地质学》,他见我在看毕令思的这本书,他告诉这本书有个一个严重的翻译错误:“并非所有的逆掩断层都是……”,翻译为“所有的逆掩断层都不是……”。他拿出一本英文原版给我看,我不仅知道了书的错误,而且知道有个特殊的英语句型。

    老任的工作是岩芯审核员。每个钻孔取初的岩芯首先由服务于每台钻机的地质员记录,然后审核员要复查。这个审核员要细心,对岩石类型很熟悉。老任干的就是这个。对全支队的岩芯审核。他的任务是,明天带着地质锤、放大镜、罗盘,走遍每个井台,审核、复查钻井地质员的记录。他大约是1938年生的,19岁当的右派,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当右派原因,好好先生一个,我实在想不通他会被“命中”。

    后来我知道了我们支队原来有三个右派,老任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好像死了,另外一个调走了。调走那个叫李治,因为问题严重,不能搞地质,负责挑水。每天从山下挑几趟水,“数学特好,我们有什么数学问题,一问他,他就能答出来。他是西安的一个大学物理老师,哪个大学?没有人问过,反正是右派分子。”我接着了解下去,原来李治就是我读中学的李治老师,教物理,教得特好。摘了右派帽子后,就让我们的老校长挖走了。我们中学当时有三个“王牌”,一个数学姜老师,一个是物理李老师,一个是语文华老师,姜老师已经老了,不大上课,我不知道右派分子的帽子摘了没有,李老师是“摘帽右派”,华老师原来是《云南日报》的编辑,一个“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只能算外围分子。老任摘了右派帽子就一直干地质员。由于我是李治老师的学生,我就与老任更亲近了。

         1977年恢复高考,我要报考大学,可是报了名,被公章卡住了,因为文件规定,中专、技校毕业生必须毕业工作一年后才能补考。我无奈之下,决定报考研究生。1977年中国科学院发布招生通知,招收研究生。可是我从小就崇拜科学院,中国科学院,现在出现了个机会,我兴奋了。从小我就喜欢数学,我在中学时,初中就学完高中的课本,进高中,我校的一个数学老师,哈尔滨军事工程大学退学的,他把他大学数学课本、物理课本借给我。据说他退学的原因是师母出身是地主,他隐瞒了。幸好在朝鲜立过功,退伍转业了事。在煤技校我也看了《实变函数论》,江泽坚先生编的,还有一本俄罗斯人的《复变函数函数论》,我想考数学研究所的,可是看到指定参考书有一门是梯也玛的《函数论》(作者名不是记得太准),我身边的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书。我转而选择报考了中科院一个天体物理专业。那时候中国人心里有两个民族英雄,李政道、杨振宁,年轻人都想搞理论物理。更重要的是我前些日子正好邮购到一本李琦先生翻译的《天体物理学概论》,有书复习,我相信我能看懂,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来我翻这本书才知道书里有许多统计力学东西,我当时不可能看懂。你不知道“民科”的辛苦呀。没有书,也问不到人,整个一个“碰撞法”学习,往往碰得头破血流。1966年文化大革命高潮,所有图书都禁止发行了。1977年,解冻了,老的图书,可以邮购。

     1977年的研究生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招考。后来改了统称1977-1978年研究生,可以重新报名。特别是大学也开始招考研究生了。这时我想报考了北京大学力学系王仁先生的地质力学研究生,三门考试科目是地质力学、塑性力学和高等数学。在煤技校,受地质力学感染,我就从旧书堆里捡了材料力学、弹性力学、塑性力学学习,书全是从苏联翻译的。在煤技校,我把我课本的一个球体塑性变形的例题解,“套”到地球问题上写了一个“论文”,寄给了北京大学王仁先生。王仁先生给我回了信,指出了一个错误,他说:“这个错误是根本的,所以后面的我也没有看了。我建议你要上大学,要从头扎扎实实学。”后来我想,应该感谢王仁先生,没有他的劝导,我也就成为一个民科。尤其是“扎扎实实学”很关键。受王仁先生影响,我一直这样要求学生,我有一个学生吴,做论文要做城市的“负熵流。”我给他讲了王仁先生的故事,如果我当年不改,不扎扎实实的学,热衷从科普书抄什么“负熵”呀、“奇怪吸引子”呀,就是进了北京大学,我也是个“民科”。我是很同情“民科”的,因为我几乎成为“民科”。

    我最初报了名后,向老任请教外语。他叹息起自己的一生蹉跎。他是上海人,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属于新派,小时候他爷爷就要求他背莎士比亚英文的十四行诗,我喜欢十四行诗,于是崇拜他。我很同情他,就劝他考研究生,他摇摇头不干。我反复劝。荣师傅有一天在野外悄悄对我说:“你不要害老任,他是个摘帽右派,比不得你。弄不好又挨斗。”老李也讲了个故事,1957年,老任,应该说小任划了右派后,一直找不到对象。1968年谈了一个,快结婚了。有一天女方全家来了地质队,把他吊起来打。家长知道他是摘帽右派了,一家子来揪斗他,因为不这样,女方家可能就会被列为阶级立场不坚定。老李说:“小王呀,你也别落个阶级立场问题。”记得那天我们三个人是在验收槽探沟时说的。验收了,农民请了吃饭,荣师傅坚决不去:“你们去,我不去。”他一脸正气,不可侵犯的样子。荣师傅每天上山带一个饼,从来不接受农民的邀请。但是,他也不制止老李,有次他说起老李家里困难。

    也不知为什么,着了魔,我还是劝老任考,最后打动他的是:“任师傅,你不考,说不定就一辈子回不了上海,像牛师傅,妻子害了癌症也没人管。”上海人的上海情结是一辈子解不掉的,我后来有很多感受。所以当年有人诬陷徐建华是因为想进北大才不同意谁的论文。我反驳说:“上海人有几个愿意来北京?”北京大学有人有时候是会把别的一切都看成“一塌糊涂”的。

    第二天,老任走进了队部,问他的身份能不能考。支队部作不了主,问题反映到大队部,大队部也做不了主,问题反映到煤炭厅。煤炭厅的回答是摘帽右派是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可以考,当时胡耀邦已经开始平反冤假错案了,郭沫若说:“科学技术的春天”。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听不懂“摘帽右派”、“人民内部矛盾”这些政治术语了。

   老任是我陪着他去报名的,我最终放弃了考地质力学,也因为那时候国内已经出现了对地质力学质疑的潮流,板块学说已经在国内有所介绍。我动摇了。牛师傅说,你考地质力学才占优势,考别的不行,到大队盖章时,政治部杨主任劝我:“你也自学的辛辛苦苦,你考成都地院的数学地质吧,考物理,你不占优势。我们一家都是搞地质的,蛮好。”他是成都地院毕业的,任何人,母校情结都是很重的,你有没有一定不给母校丢人的思想?再说我也复习差不多了。杨主任一边给我盖章,一边叹息:“听不进去,不喜欢地质学?”我不是听不见,而是知识不足,那如得他们科班出身的。蒋老师、荣师傅支持我不换专业,他有他的道理,这里就不说了。大学毕业是,我有一个同学张青留言:人生的道路很漫长,关键的只有几步。我后来想,其实每一步都可能成为关键。

    我与老任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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