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年里听完了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故事轮廓耳熟能详,虽然很多细节已无印象。小说总体上很精致,结构完整,人物丰满,而且有各种小说元素,幽默小说、成长小说、悬疑小说、惊险小说、侦探小说等。男主人公皮普虽然失去了那笔预料中的巨大遗产,就是所谓“远大前程”,但成为自食其力的绅士。最终善恶有报,因果谨严。害群之马得到恶果,迷途羔羊受到鞭挞,而其他人如《新约·马太福音》所谓,“虚心的人有福了”,“哀恸的人有福了”,“温柔的人有福了”,“怜恤人的人有福了”,“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
接着《大卫·科波菲尔》听,难免把两本书进行比较。《大卫·科波菲尔》是成长小说,而《远大前程》也有成长小说的成分。但大卫并没有阶层的跃升,他出生在绅士家庭,尽管一度很困窘,但仍是绅士。皮普生长在劳动者家庭。皮普的困境不仅是经济方面的,而且没有人能对他跨越阶层的努力有切实和及时的指导。因此皮普的为人处世听起来往往让人不太舒服。
小说听过时间比较长。当时没有记录。现在也回想不出太多。网上抄篇解读,据说是摘自《文学阅读指南》,我没有读过的书。在我看来主要是基于精神分析的解读,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做出。不仅听书达不到这种深度,就是阅读甚至阅读原文我也达不到。不过,也未必有必要。就是理解解读,也需要背景知识,例如玛丽·雪莱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和狄更斯的另一部小说《雾都孤儿》,甚至要知道Eliot的Four Quartets
We shall not cease from exploration
And the end of all our exploring
Will be to arrive where we started
And know the place for the first time.
另一方面,深刻并不意味着可信。我对该文涉及小说的细节存疑。例如,我记得贵妇郝薇香小姐召唤匹普到家里,似乎不是陪养女艾丝黛拉玩,而是给自己解闷,但我不肯定自己理解和记忆正确。又例如,匹普的继承的财产来自服苦役的罪犯,但不是非法的勾当。
除了对小说的解读外,解读文字非常有启发的是,要知道“判断我们在叙事中的归属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有些实用的判据,例如,“顾全大局”叙事的听众通常不属于大局,而“不惜一切代价”叙事的听众往往就是代价。尽管如此,我也常见到为自己不归属的叙述而激动的人,甚至也有受过很好培训的博士和教授。
以下是转帖的材料:
《远大前程》解读
主人公匹普的童年是在英格兰东南部荒凉的沼泽中度过的,与姐姐乔大嫂、姐夫乔•葛吉瑞生活在一起。乔•葛吉瑞是一个心地善良、孩子一般天真的铁匠。乔大嫂养育匹普的方式相当粗暴,对待丈夫也好不了多少,乔在她手上吃尽了苦 头。匹普的父母已经亡故,有一天他去到教堂的墓地,在父母的坟头被一个名叫阿伯尔•马格韦契的罪犯截住了—此人是从附近一艘关押犯人的船上逃出来的。他要匹普给他弄一把锉子,好把脚上的镣铐磨断,还要吃的和喝的。匹普从家里把东西偷来给了他, 但马格韦契还是被捕了,并被送到澳大利亚的英国犯人流放地终身监禁。
这个时候,匹普被当地一位富有而古怪的贵妇郝薇香小姐叫到家里,陪她美丽高傲的养女艾丝黛拉玩耍。郝薇香小姐的宅邸名叫沙堤斯庄屋,已经日渐衰败。从前,她的情人在婚礼当天逃婚,就此毁了她的一生。因此,沙堤斯庄屋的所有钟表都停在那个致命的时刻,而她本人,则像一具骷髅或一尊诡异的蜡像那样,端坐在婚宴留下的、已然腐烂生虫的残余之中,身上还披着那袭襤褛的婚纱。她收养艾丝黛拉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教她伤男人的心,以此报复自己所受的打击。匹普爱上了艾丝黛拉,但却不知道郝薇香小姐把他找来只是为了让艾丝黛拉练手。
在沙堤斯庄屋见了世面以后,匹普对铁匠铺的低贱生活日益不满;其时他已被乔正式收为学徒。他希望成为绅士,并以此获得艾丝黛拉的垂青,因为她对他的粗俗生活极为鄙视。同时,乔大嫂遭到歹毒的奥利克—他是乔雇佣的工人—袭击,缠绵病榻,丧失了语言能力,最后死去了。乔后来娶了毕蒂,一位性情可亲的年轻女教师,不大会像以前那样被吆来喝去了。
从伦敦来了一位名叫贾格斯的律师。他告诉匹普,有一位不透露姓名的赞助人给了他一笔财产,要他到伦敦去过上等人的生活。匹普以为是郝薇香小姐在栽培他,使他配得上艾丝黛拉,于是,就离开家乡去了伦敦,在不苟言笑的贾格斯的监护下,过上了安逸但并非十分如意的日子。他变得装腔作势、嫌贫爱富,完全看不起之前的生活,对乔的态度也极其傲慢。乔虽然伤心,却毫无怨言。早在过穷日子的时候,匹普仿佛就已预见到他将成为绅士,因此讲的是一口标准英语,而不是当地土话。(奥利弗•退思特也是一样。虽然在贫民习艺所里长大,但他说起话来却像个注册会计师。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似乎有种共同的趋势,男女主人公讲话,h 是不能丢掉的【口音被看作是社会阶层的象征之一。伦敦下层社会的人在念首字母为h 的单词时,常将其省略。】,元音也必得发得字正腔圆。《雾都孤儿》中的机灵鬼之所以讲一口伦敦土话,和他偷人手绢儿不无关系。)
这个时候,马格韦契出人意料地重新出现了。他从澳大利亚逃到伦敦,告诉匹普自己就是那个秘密赞助人。他在国外发了财,为了报答匹普当年对他的帮助,出力将他栽培成绅士。匹普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对这位新近发现的恩人除了厌恶,几乎没有其他感觉。由于马格韦契是非法逃离的,受到警方追捕,匹普筹划着将他秘密送出国。可是,马格韦契却再次被捕。他被判死刑,但在行刑前即已去世。这时匹普对他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同时他还发现,马格韦契就是艾丝黛拉的生父,虽然他本人并不知道。在老人弥留之际,匹普告诉他,他有个女儿,自己—匹普—非常爱她。于是,老犯人得以安宁地死去。
这时匹普对之前的势利和野心深感羞愧。他失去了所有财产,在一家规模很小的公司里做办事员,后来成为合伙人。他生了一场大病,与乔和毕蒂欢喜重逢。乔像对待小娃娃那样悉心照料他,直至他恢复健康。之后,他再次邂逅了艾丝黛拉。她也几乎丧失了全部财产。郝薇香小姐死于家里的一场大火,死前对自己蓄意伤害匹普的行为表达了忏悔之意。艾丝黛拉和匹普一样,历经苦难之后也变得悔悟谦卑了。小说似乎暗示她有可能和匹普结合,不过狄更斯原先设想的结尾要凄惨得多。
以上就是情节的骨架,靠了若干惊人的巧合和极不可能的设计才得以发生。我们从中能发现什么模式呢?首先,故事里有相当数量的替身父母。乔大嫂是匹普的姐姐,但行为却像他母亲,而她丈夫乔•葛吉瑞虽然占据的是匹普父亲的位置,但实际却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象征意义上的兄长。不过,后来的情况变得更为复杂:匹普将乔视为精神上的父亲。从这个意义上说,葛吉瑞这家人是对传统家庭的可怖戏仿。乔大嫂对于匹普既是姐姐,又是母亲,而对于乔既是妻子,又是母亲。乔对匹普则既是哥哥,又是父亲。这让人想起汤姆•里尔(Tom Lehrer)那首关于俄狄浦斯的讽刺歌曲:
“他爱他妈妈,没人比得上
父女为兄妹,父子成兄弟。”
在小说接近尾声的部分,匹普像照料孩子一样照料马格韦契,他的精神之父。这样一来,按照一位批评家的说法,他就成了他父亲的父亲。并且,两人之间就像乔和匹普一样,存在某种同病相怜的手足之情,因为他们的童年都饱受虐待。如果主人公注定要获得救赎,那么罪犯或不负责任的家长就必须得到原谅,好比李尔王之于考狄利娅。同样,倔强的孩子也得接受宽解,就像匹普之于乔和毕蒂。 在狄更斯早期的小说里,家庭通常以其温馨和爱成为冷酷的公共世界中的避难所。这部小说中贾格斯的办事员,善心的文米克的家就是这样的所在。然而,此时将家庭变成避难处已经十分艰难,以至于文米克的家宅四周居然设有一道护城河,只能通过吊桥进入。这位英国人的家简直就是一座城堡。公共和家庭的领地被截然分开。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后者不受前者的粗暴侵犯。在文米克的家庭堡垒内,他和那位滑稽至极的老父之间有着深厚的亲情。相形之下,匹普的家可说是极端不正常,还多少带有乱伦的嫌疑。铁匠铺里存在的两性和家庭纷争相当严重,沙堤斯庄屋也是一样。“铁匠铺(forge)”这个词指的是铁匠的作坊,但它也带有欺骗、欺诈的意思,这既让人想起沙堤斯大宅,也呼应了匹普的伪绅士身份。 在郝薇香小姐病态的世界里,爱与性是和暴力、残酷、权力、幻想及欺骗联系在一起的。这部小说中的爱绝不仅仅是仇恨和征服的反面。相反,与之是亲密纠结的关系。
匹普童年的家和铁匠铺的位置是挨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和文米克的袖珍城堡不同,这里的工作范畴和家庭领地是有交集的。从负面的角度看,公共世界的暴力和压迫性会渗入私人领域。乔的铁匠活需要不停地捶打,乔大嫂对待匹普的方式也是这样。事实上,乔告诉匹普,他自己的父亲也是铁匠,但却不喜欢这个行当,“打起我来,那一股蛮劲儿只有他打铁时才用得着,可惜他就没有使出来打铁。”匹普用 “不公正(unjust)”这个词来形容乔大嫂对他的痛打,从而将家庭中的暴力与公共领域中的法律与刑罚联系起来。铁匠铺离不开铁,奥利克就是用一块铁将乔大嫂打倒的。
然而,这种工作与家庭、私人与公共领域之间的亲密也有值得珍视的地方。不管是好是坏,总之,在葛吉瑞家这两个世界只有咫尺之遥。乔作为铁匠的长处与他作为朋友和代父的美德是有关联的。晚期的狄更斯看重的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而不是靠股票和分红为生的人。手艺活是实实在在的,而纸上的财富却是剥削他人的劳动果实。马格韦契的财产是辛苦挣来的,而郝薇香小姐的财产却并非如此。也就是说,铁匠铺是真实的,而那个财富和特权的世界中却包含着某种易碎、虚假的成分。匹普从乡下去到时髦的伦敦,其实是从现实走入幻梦。最终,为了得到救赎,他将不得不将逆转这一旅程。
郝薇香小姐是她收养的艾丝黛拉的替身母亲,而马格韦契则是匹普的替身父亲。“我就是你的第二个父亲,你就是我的儿子—比我的亲生儿子还要亲。”既然马格韦契也是艾丝黛拉的生父,这里又出现了温和的乱伦暗示。从象征意义上说,艾丝黛拉和匹普是姐弟关系。事实上,马格韦契以为女儿死了,才会 “收养”匹普作为补偿。就连匹普的远亲潘波趣先生,那个胁肩谄笑的老骗子,也对他装出一副慈父的面目。匹普的守护人还包括他的监护人贾格斯。善良的文米克也给了他一些父亲般的关爱,而他的朋友赫伯尔特•朴凯特则教给他绅士的举止。
这里有些替身父/母是坏的,有些是好的。乔大嫂和郝薇香小姐属于前者,而乔、贾格斯和文米克属于后者。马格韦契虽然也是好的,但他的情况比较复杂。不过,全书中真正的好家长是极少的。郝薇香小姐是邪恶的神仙教母(她甚至还有一根代表魔棒的拐杖),而马格韦契则是帮人实现愿望的善良仙子。但是,按照童话的传统,人的愿望往往不是按照期待的方式实现的。匹普的情况就是这样。琼浆玉液可能瞬间化为灰烬。繁华的美梦也可能变成惊魂的噩梦。
那么,到底应该怎样看待这些替身父母、不成熟的成年人、邪恶的继母,以及有乱伦之嫌的兄弟姐妹呢?《远大前程〉》的主题很多,其中之一是所谓的起源问题。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真正的生命源头是什么?弗洛伊德认为,这个问题是由孩子提出的。孩子可能幻想他们完全不是通过父母,而是自己生出来的。说不定我们都是自行从两腿之间呱呱坠地的,这样就可以摆脱生命依赖于他人的尴尬境地了。也说不定我们就和上帝一样,是永生不灭的。孩子之所以很难接受生命起源这个概念,有一部分是因为既然有生,那就可能有死。人在长大成人之后,必须学着接受一个事实:无论自以为多么自由、多么独立,我们的生命都来自他人。人的位置是由一段他基本无力控制、也几乎全不了解的历史所决定的。这份遗产是与他的血液、血管、骨头、器官紧密交织在一起的。我们的社会状况也与此密不可分。既然生命不是独立的,那么相应地,人的自由和自主也依赖于一长串其他个体和事件,而它们是如此地盘根错节,恐怕永远都无法彻底解开。所以,虽然有情节,但却很难知晓我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我的本原并不是自我。我们必须学着接纳这个难局。孩子还可能梦想自己的家不是真正的家。也许他有更为髙贵的家世,被仙子掉了包才会与现在的家人为伍。弗洛伊德把这种心理称为 “家世传奇综合征”(family romance syndrome)。匹普显然有这个症候。沙堤斯庄屋代表他希望跻身的家庭。这里的讽刺意味极其鲜明,因为沙堤斯大宅是一个腐烂、恶毒、充满空洞幻想的壳子。里面只住着两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一个很可能是疯子,另一个则丧失了情感能力,而且她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匹普居然会偏向这个病态的梦境,而不是铁匠铺的生活,说明他的认识是错误的。
匹普的错误是他误读了小说的情节。他以为他是某个情节—郝薇香小姐情节—中的人物,事实上他却属于另一个,即马格韦契情节。判断我们在叙事中的归属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人公对于身份起源谁是他真正的“创造者”—的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他以为他是郝薇香小姐的造物,其实却是一个罪犯一手培植的。起源是相当令人费解的问题,就像马格韦契之于匹普,是一个“可怕的谜题”。但这个谜却不仅仅牵涉到个人。人类文明来自哪里?我们共同生活的起源又是什么?
在这部小说中,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义的。文明的起源是肮脏的,来自于罪恶、暴力、劳作、痛苦、不义、凄惨以及压迫。匹普的恩主是罪犯这一事实就揭示了这个深刻的真相。文明的世界缘于粗砺的源头。“我苦吃苦用,”马格韦契告诉匹普,“为的是让你过得顺心。”匹普的财产是从苦役和非法的勾当取得的。因此,他在伦敦的安逸生活带有挥之不去的“牢狱和罪恶的痕迹”。郝薇香小姐的财富,就和匹普在伦敦进人的那个富足世界一样,也是依靠着剥削,从他人的苦难中得来的。那个世界对这一事实毫无了解,或者即便了解,也漠不关心,正如匹普并不了解他的身份实际是马格韦契这个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物奠定的。即便是艾丝黛拉身上,也可发现犯罪的因子,因为她是马格韦契和一个杀人嫌犯失散多年的女 儿。小说中描写的文明一旦意识到自己真实的基础,恐怕是很难延续的。
小说提出的这种看法激进得惊人。事实上,远比狄更斯本人激进,和他真实的政治观点相去甚远。他是一个改良主义者,而不是革命者。从这个意义上说,《远大前程》和狄更斯其他晚期小说一样,都证明了我们之前提到的一个观点,即作家的真实看法并不见得与他/她的作品一致。正如D.H.劳伦斯所说,“信任故事,但是永远不要信任讲故事的人。”小说同情的显然是处于社会底层的罪犯,而不是疯狂追捧狄更斯的时髦世界。沙堤斯庄屋揭开了那个世界堂皇表面下的黑暗:郝薇香小姐贪婪、虚伪的亲属就像秃鹫一样等着她咽气,以便攫取她的财产。
当士兵在沼地追捕马格韦契的时候,乔,小说中的道德试金石,希望他能逃脱。匹普到伦敦最先看到的景象之一就是可怜的犯人在新门监狱被鞭打,或被处以绞刑。后来,马格韦契被押解到法庭接受宣判,小说将水牢船上的罪犯,“有的怒目而视,有的魂飞魄散,有的呜咽啜泣,有的捂住了脸”,与“挂着大表链、佩着花束的司法长官们,衙门里各色摆样儿的官人、妖怪、法警、庭丁......”进行了对照。这部作品通篇都在明显地暗示,传统社会看似道貌岸然,其实残酷与腐败程度与窃贼、凶手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
小说还暗示了孩子与罪犯存在着平行关系。对于正统世界,他们都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都没有什么特权,属于被狠狠压迫的对象。他们都没受过多少教育,习惯了被人吆来喝去。维多利亚时代的儿童享受的自由比死刑犯多不了多少。匹普小时候永远处在被关、被打、被骂的状态。那些满脑子福音派教义的成人认为小孩子和魔鬼的后人差不多,所以对待他们从来不惮使用粗暴的手段。小说里有一处明确地将孩子比作活该被判绞刑的罪犯,这点出了匹普和马格韦契之间的秘密关联。还有一处将孩子与罪行联系在一起。贾格斯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自由党,可即便是他也愤怒地告诉匹普,自己亲眼看见孩子们“坐牢的坐牢,挨鞭子的挨鞭子,流放的流放,无人过问的无人过问,流落街头的流落街头,纷纷准备好上绞架的条件,到长大了就给绞死”。
贾格斯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律师,差不多与伦敦每个吃过牢饭的主儿都有交情,在小说中充当的角色是底层社会和上层社会之间的桥梁。他的办公室里展示了几座狰狞可怖的头像,都是被判绞刑的罪犯。由于他在一定程度上依靠他人的死亡谋生,也属于小说中的活死人之列。其中还包括马格韦契—作为囚犯,他生不如死,郝薇香小姐,永远冻结在恋人背叛的那一刻;乔大嫂,自从头部被奥利克狠狠砸过以后,就一直徘徊在生死之间。她的死暗示了匹普不仅仅是罪犯的同谋;他对谋杀也间接负有责任。是他帮马格韦契偷了磨断脚镣的锉子,而奥利克袭击乔大嫂的凶器正是那副被丢弃的脚镣。也就是说,小说的主人公被弑母的阴影所笼罩。
《远大前程》的开头铺设了一幅绝妙的荒凉场景。匹普独自一人来到单调、阴郁、寒风刺骨的沼地上,在教堂墓地的墓碑中游荡,岸边停着一艘水牢船,不远处还有一座绞刑架。死亡、罪恶,以及人类的苦难都交汇于这个精心设计的场景之中。这个时候,马格韦契忽然从天而降,带着最原始的创痛出现在匹普面前。这孩子被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个异形异状的人,并且,和很多神话中的类似人物一样,是个瘸子:
好一个可怕的人!穿一身灰色粗布衣服,腿上拴一副大铁镣。头上也不戴一顶帽子,只裹着一块破布,一双鞋子破烂不堪。他刚在水里泡过,满头满脸都是烂泥,闷得他透不过气来;两条腿给乱石堆子绊得一瘸一拐,给碎石片儿划出一条条创痕,给荨麻戳得疼痛难挨,给荆棘扯得皮开肉绽;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一边走一边抖,又瞪眼又咆哮。他赶过来,一手抓住我的下巴,一口牙齿捉对儿厮打。
这个可怕的幽灵身上带有某种动物、或是非人类的特征。但是,这种非人性却来自纯粹的人—一个被剥去所有文明羁绊的人,向匹普的人性发出最本真的呼唤。当这个孩子回应这一召唤的时候,无形中仿佛与所有被放逐、被剥夺的人签订了一份精神契约。同时,他也和罪恶结成了某种秘密的关系。事实上,我们不难把这个令人难忘的场景解读为《圣经》中提到的人类的堕落,尽管从字面上看,匹普本人并没有失足,只是被他狂暴的同伴头朝下脚朝上倒吊起来罢了。之后的情节里,他的世界的确是被马格韦契闹得天翻地覆。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罪恶和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段情节近似原罪。所有这类的场景都包含负疚感一生恐在犯下可怕罪行的时候被逮个正着,匹普很快就会体会到这种感觉,害怕因为从家里偷东西受到惩罚。在帮助马格韦契的时候,他失去了原有的天真状态,尽管他的行为是出于善意。他将自己置于法律之外,以后无论怎么努力,都回不去了。
小说对受压迫的人虽然饱含同情,但却拒绝美化马格韦契。事实上,根据作品中的描述,马格韦契的行为很可能招致严厉的批评。毕竟,他是匹普大部分烦恼的来源,在人家不知情的情况下赠予一大笔财产,使他与铁匠铺的生活产生隔阂。可以说,这种慷慨简直莫名其妙。无论匹普当时怎么欢天喜地,他并没有主动要求成为绅士。这件事马格韦契也没有和他商量。他一方面是为了匹普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得到满足。他甚至骄傲地说,匹普是“他的人”。小说在这里对弗兰肯斯坦以及他造出的怪物进行了不动声色的指涉。马格韦契是个囚徒,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终却将心爱的匹普置于同样的境地。与此相似,艾丝黛拉也是郝薇香小姐的傀儡。最后,她极其愤怒地斥责了她的创造者;匹普在马格 韦契刚刚回到伦敦的时候,对他釆取了同样的态度。贸然将财富与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分享,之后退到一边,欣赏这一行为的成果,是很不负责任的。这还不仅仅是忽略财富可能带来的不幸,还是对他的精神养子行使某种权力。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也完全符合这种情况。这部作品中很多人际关系的背后都隐藏着权力。《远大前程》中包含了好几种文学模式。有现实主义,也有奇幻文学。本地的百货商场里是不太会碰到郝薇香小姐这样的人物的,不过马格韦契倒是勉强可以在里头当个保安。书里设置的众多巧合也一点都没有真实的意味。小说还借鉴了一种被称为教育成长小说 (Bildungsroman) 的文学类别,即讲述主人公的教育或是精神历程的故事。此外,还包含了浓重的寓言、传奇、神话和童话的成分。不过,这部小说和狄更斯早期的作品不大一样。前面已经说过,长篇小说有时候会用童话的手法造成大团圆的结局,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完全是说不通的。譬如,《简•爱》撮合男女主人公的方式就是让简在千里之外听到她受难的主人从风中发出的呼唤。早期的狄更斯对于这种把戏也是驾轻就熟。但是,《远大前程》却看破了童话。它发现那位好心的仙女,郝薇香小姐,其实是个邪恶的巫婆,并且,美梦是污浊的,财富是不正当的,雄心也是完全没有根基的。阿伯尔•马格韦契是个法力髙强的巫师,能将一个贫穷的男孩子点化成王子,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却高得令人无法承受。传奇变质了。正如“郝薇香”(Havisham) 这个名字所提示的,富贵尽是虚幻。【此处作者使用了拆字法:Havisham可拆为have (有) is (是) sham (虚假)。】占有的欲望是空洞的。话虽如此,小说并不排斥时不时地对情节刻意地做出安排。匹普最终并没有回到铁匠铺。他仍然过着绅士的生活,不过依靠的是自己的勤奋。一言以蔽之,他的结局和他原先向往的中产阶级生活差不多,不过错误的价值观被正确的取代了。说到刻意安排,郝薇香小姐可怖的死亡有多重意义,但其中之一是小说在对她进行报复,因为她无情地利用了主人公。匹普与马格韦契和解了;但马格韦契之后不久就死了,这样就方便地确保匹普不至于终生和他绑在一起。和一个大老粗坦诚相见是一回事,可要让他在家里的客房一住就是二十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教育成长小说首先是讲述进步的故事,而匹普的经历却是倒退。借用T.S.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的说法,他必须回到起点,才能真正地了解它。已有论者指出他的名字是回文,即顺读和倒读都一样的词【pip】;匹普只有回到出发的地点,才能真正地前进。要获得真正的独立,就必须承认令人厌憎的源头,因为它是生命的渊源。人只有接纳历史不是自己创造的,才能获得自由。回头正视过去,才有可能摸索着继续前行。如果你强行压制过去,它只会加倍地让你摔跤,就像马格韦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匹普的伦敦住所一般。
这部小说的开头类似结尾(教堂墓地里匹普父母的坟墓),而结尾却是新的开头——受到人生洗礼的匹普和艾丝黛拉一同开始新的生活。而沙堤斯庄屋的叙事则是中断的。那里的时间已经停滞,郝薇香小姐在腐烂生霉的房间里没有任何目地地来回转圈。此外,我们从叙事中可以看出,虽然使用的是第一人称写作,但它为叙事者勾勒的却是一幅道德败坏的肖像。匹普的人格力量使他,以及读者都看到,他变成了一个多么面目可憎的小暴发户。当然,也是这种力量帮助他走了出来。
小说里有一些重要的意象模式,加强了主题。其中之一是铁的意象,以若干不同的形式出现:马格韦契的铁镣,后来被奥利克用来袭击乔大嫂;匹普从乔那里偷出的锉子,后来又出现了一次;拴着巨大铁锚的水牢船,仿佛“和囚犯们一样被锁住”;乔大嫂的结婚戒指,在她动手打匹普的时候划破了他的脸;等等。从象征意义上说,马格韦契给匹普套上了锁链,尽管是真金白银做的。匹普被契约 “拴在”铁匠铺做学徒,而他对这个行当毫无感觉,除了轻蔑。由此可见,小说中的铁象征着暴力和拘禁,但是它也含有某种坚实、简单的意味,和徒有其表的沙堤斯庄屋以及伦敦上流社会形成了对照。它既象征了铁匠铺和罪犯世界的真实,也象征了它们的粗砺和不适。
故事里还贯串着一组食物的意象,也同样具有含混性。和铁一样,食物与权力和暴力联系在一起。马格韦契恐吓要把小匹普吞到肚子里;匹普为犯人偷的焰饼让他既害怕又愧疚;潘波趣先生讲述了一个古怪的故事,匹普在里头化身为一头被割断喉咙的猪猡;郝薇香小姐那些贪婪的亲戚,按照她的说法,把她当作大快朵颐的对象。但是食物和饮料也象征着友谊和同盟,匹普好心为饥肠辘辘的马格韦契带去的吃食就是这样。狄更斯这个人,要说有什么能让他心跳过速的事情,莫过于煎锅里滋滋作响的培根发出的香味了。从上文提供的描述中,没人能够猜到这本小说有多么滑稽。
乔•葛吉瑞是狄更斯塑造的最杰出的喜剧人物之一。小说一方面用了大量篇幅善意地拿他打趣,另一方面也把他当作全书的道德标杆。不过,他的铁匠铺孤悬在乡间,也许说明了美德只有脱离了腐化的社会影响才可能发扬光大。文米克的家庭堡垒也是这样的情况。书中还有不少幽默之处。狄更斯能把令人极为郁闷的现实也写得有趣,这也许说明,他认为对抗苦难的方法之一就是喜剧。在他晚期的作品中,善良是极为罕见的品质;但是,尽管小说中的世界冷心冷面,但它描述这一世界的方式却相当慈悲。其中充满了温柔的同情、丰富的想象力、与人为善的幽默,还有亲和的态度。这意味着狄更斯的道德观与写作本身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远大前程》对于作品中虚构的世界—乔的,抑或是郝薇香小姐的—哪个更为真实是毫不犹疑的。而《雾都孤儿》却徘徊于两个世界之间,无法确定:是费根和他手下那批偷鸡摸狗的小混混所代表的罪犯亚文化,还是最终拯救奥利弗的中产阶级圈子?费根的地下世界是否只是一个插曲,令你在富有的亲戚怀抱中醒来时感到庆幸,这只是一场噩梦?或者,他肮脏的巢穴和布朗劳先生的客厅比起来,反而更为实在?费根的生活方式能给人带来某种无法无天的快乐,而布朗劳先生的都市生活却不是这样。费根虽然只能算是一个替身父亲,但他的香肠做得极好,这在狄更斯的眼中,是极大的优良品质。他和那帮手脚不干净的门徒虽然涉嫌抢劫和暴力—无疑,除此之外,还包括一些无法启齿的罪恶;但他们也代表了某种非正常的、类似家庭的结构(这个家里所有的女性成员都是妓女),且比葛吉瑞家要热闹、欢快得多。
事实上,这部小说表面上对这批混混的反感与他们在描写中被呈现的形象并不完全一致。费根也许是个流氓,但他和狄更斯一样,称得上是专业表演者,且拥有一批热心观众。机灵鬼被带到法庭上的时候,嘲弄地说,“这儿可不是讲理的地界。”几乎可以肯定,小说是赞同这个判断的。可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被压制了。不管怎么样,布朗劳和他的家人是真正地富有同情心,能够关爱他人,而费根和比尔•塞克斯则显然不是这样。奥利弗的未来在布朗劳们那里,而不在小偷的厨房里。中产阶级社会并没有被简单化处理。它的成员并不是个个单薄。布朗劳们的文明价值中包含扶助弱者和无依无靠的人。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不在桌布上擤鼻子的问题。
我们已经看到,匹普从热病中醒来,与慈爱的乔重聚。奥利弗也经历了类似的变化:大病一场后发现自己置身于布朗劳优雅的公寓,暂时脱离了费根的魔爪。两位主人公都从一个世界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但方向是不同的。奥利弗是从低等的阶层被骤然提升到文明社会,而匹普则是从文明社会回到了低等阶层。这两种不同的指向反映了作品对于哪个生活圈子更为真实做出的不同解答。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远大前程》汇集了两个世界的长处。匹普是不会待在铁匠铺里的。他会继续过体面的生活,即便不及从前富足。他的轨迹是离开铁匠铺,回来,再次出发。这并不是一个赤贫者一夜暴富,之后又沦为赤贫的故事,而是一个赤贫到小康的故事。
不用说,作品中还有很多问题我没有涉及。所有的解读都是片面、暂时的。没有谁能一锤定音。不过,也许值得指出上文的简要分析试图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它从叙事中抽身,审视了若干反复出现的观点和主题,关注了一些平行、对照和相互关联的部分。它试图不是孤立地看待人物,而是将其作为小说中模式的一部分,与主题、情节、意象及象征放在一起综合考虑。对于如何运用语言营造 氛围和情感环境也做了简要讨论。此外,还关注了叙事的形式和结构,而不仅仅是故事。我的分析考察了小说对于人物的态度,涉及了文本中用到的几种不同的文学模式(现实主义、寓言、奇幻、传奇等),对于某些矛盾和含混的地方也进行了探讨。
我还对作品的道德观提出了一些问题,不过,读者永远可以质疑这种观点的可靠程度。文明真的是发端于罪恶和苦难么?这种看法是否过于偏激?这类问题是完全合理的。读者不见得一定要遵从文学作品提出的看法。我们完全可以抱怨《远大前程》对中产阶级的判断过于武断、对法律的看法失之严苛,仿佛它仅仅是暴力和压迫的工具,也可以抱怨小说过度关注死亡和暴力,对乔的描写也未免有些滥情。小说中除了毕蒂,没有任何一个正面的女性形象这一事实也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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