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临夏
甘肃省的临夏盆地现在已经被证明是世界上新生代晚期哺乳动物化石最丰富的地区,并且在临夏回族自治州的和政县建立起古动物化石博物馆和国家地质公园。为了对这里珍贵的化石材料进行研究,我们无数次前往临夏,开展野外调查,观察化石标本,也不断为当地的科学普及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尽管每年都会重返临夏地区,但我对自己20年前的第一次考察依然记忆犹新。
那是在1998年的秋天,我们奔赴甘肃,除了工作重点的临夏盆地,还要考察兰州、酒泉和玉门等地区。我于20年前的今天,8月31日出发打前站,乘火车经内蒙古去兰州。一路上,从雁北开始植被已经类似于草原,随着生态破坏的日益严重,很少能看到森林。印象最深的是沙坡头,这是非常著名的治理沙害的地方,从车窗望去可以看见延绵的沙丘;而在铁路两侧,著名的草方格确实起到很显著的作用,形成茂密的灌丛,阻止了风沙的侵袭,多年来一直保障着铁路的畅通。一进入甘肃境内,就看到了黄土山地,全是光秃秃的荒丘,点缀着一点稀疏的草本植物;山丘上有密集的网状小径,我开始还以为是人工开垦的水土保护工程,后来才知道那是放牧的羊群天长日久踩出来的。
归畜行人莫辨真,泥山土屋色难分。
黄河路过失清白,东去何堪载重尘。
第三天,9月2日火车准点到达兰州站,甘肃省博物馆的颉光普研究员来接我。接下来的两天是做考察前的一系列准备工作:购买野外用品,租赁越野车,办理外国人旅行许可证,查找地质图,联系剖面向导。9月5日,邱占祥院士和夫人王伴月研究员,以及瑞士巴塞尔自然博物馆的Burkart Engesser博士和Danile Oppliger工程师乘飞机到达兰州,接上他们,考察队的主要成员就聚齐了。
我们的第一天野外工作在兰州附近,观察的剖面在离机场不远的高速公路旁。上世纪30年代杨钟健先生将此处地层命名为观音寺组,名称来源的观音寺还在,只不过仅有一间小而简陋的房屋。开始并没有找到化石,而Burkart发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现代鼬科动物的头骨,是化石对比的好材料。中午的阳光更强烈,却没有任何阴凉处可以躲避。下午的工作有了收获,邱老师找到几件鹿角的残部,带有明显的角环,说明其时代是中新世中期以后;我也找到了一支比较完整的羚羊角。于是第二天仍然来观音寺,扩大范围继续搜索。第三天与兰州大学的研究人员去大红沟观察剖面,大家在野外互相交换了对兰州盆地地层的研究成果。
结束了在兰州盆地的工作,9月9日我们开赴临夏。出发了,这个方向朝着青藏高原,所以尽管是往南走,反倒觉得天气更凉爽。经过三甲集,已经具有浓烈的回族风格,满街都是头戴白帽的人群,高大的清真寺宣礼塔随处可见。中午到达位于大夏河畔的临夏州首府临夏市,一座典型的中国伊斯兰教风格城市,过去的名字是河州。
八坊高亭招穆客,一川好水润芳洲。
登山渐觉晨风冷,黄菊香浓红叶秋。
当天下午我们就去踏勘剖面,在去往东乡方向的毛沟,对地层有了基本了解。第二天正式到毛沟工作,首先在砂层中发现了破碎的化石骨片,接着发现了偶蹄类的骨骼,最后见到一枚巨犀的距骨。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两位瑞士同行出野外喜欢带着啤酒,今天上山前将两瓶啤酒凉在溪水中;但等我们中午下山来,啤酒已经被村里的年轻人喝掉了;瑞士人好气恼,让我们找村长告状,而村长觉得简直是小事一桩,村民把我们当朋友,美酒共分享而已。下午去另一个地点王家山,向导记不太清楚路,让我们走起来很费劲。王家山在黄土塬上,路是非常简陋的机耕道,常常一侧是陡壁,另一侧是悬崖,我们的越野车几乎占满了整个路面,尤其惊心动魄。还算顺利,最后终于找对了地点,这里是临夏盆地地层上部的一个重要剖面。
9月12日,前往东乡县的尕李家。临夏市位于大夏河的河岸阶地上,而东乡在东面的山顶,这也是得名东乡的原因。两地相距并不远,但汽车一直盘旋上升。东乡是东乡族的聚居地,他们的面容具有典型的中亚特点。从东乡县城去尕李家,又开始逐渐下降,最后到达深沟中。在这里一开始发现有很多小碎骨,然后找到啮齿类的牙齿化石。在更高的层位有三趾马和大唇犀的化石,也是一些完整的牙齿,今天有很大的收获。
盘旋公路绕山行,萧瑟孤城压乱云。
人面分明中亚色,先民渡远伴驼铃。
9月13日下起了雨,还很大,这在处于干旱带的临夏盆地相当少见。出野外显然不行了,本打算去参观当地的博物馆,里面收藏了很多化石,可是无法联系到管理人员。于是我提议去一个寺庙看看,据说他们的珍藏中有化石。确实是化石,几具保存非常完好的披毛犀头骨,但标牌上写着“恐龙化石”,不禁让我们哑然失笑。
9月14日雨过天晴,继续前往毛沟寻找化石。今天的重点是沟口的他拉村,村民看见我们,纷纷拿出自己收藏的古董。这里是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之乡,几乎每户都会有一些在农田劳动时发现的陶碗陶盆,但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范畴。我们在剖面底部的砂岩中开展工作,我首先发现一段大型啮齿类的门齿,很快Burkart也找到相同的化石材料。王老师鉴定后肯定地说是查干鼠(Tsaganomys),证据相当关键,说明原来定为中新世的这段沉积实际上属于渐新世。随后获得更多的化石,包括爪兽和巨狶的牙齿,特别是一段犀牛的材料,邱老师说非常重要,是第一次发现的霍尔果斯准噶尔巨犀(Dzungariotherium orgosense)的下颌联合部。
霍尔果斯准噶尔巨犀复原图(陈瑜绘)
次日前往临夏州的积石山县,经过王家山继续行驶,希望能找到龙光地点,曾经有人报道过这里化石丰富的动物群。我们首先在阳洼村的一个小杂货店里发现了线索,此处已经是积石山县地界,店主有一些当作中药“龙骨”的犀牛和三趾马的牙齿,他说化石来自龙光。店主热情地给我们带路,到达龙光村后车已无路可走,化石点在谷底,我们只能徒步下沟。但没有枉自走这么远的路,终于发现化石,主要是无角犀类的头骨和下颌骨,还有三趾马和羚羊的材料。实际上,经过后来的研究,我在其中识别出上个世纪初期根据山西几枚牙齿建立的林氏山西犀(Shansirhinus ringstroemi),恢复了这个属的有效性。
林氏山西犀头骨化石
我们请附近的一户人家帮着做一些木箱来包装化石,再设法运到停车的地方。房东专门请来了木匠,可技术实在不怎么样,箱子做得又慢又差,不可想象的慢和差,没有办法,只好凑合了。到中午他们聚在一起吃饭,无意中看到的贫困让人不忍直视。这家人有一对中年夫妇、两个孩子和一位老太太,还有请来做箱子的人,但吃饭时孩子、媳妇和老太太当然是上不了桌的。男人们围坐在一起,饮料是一壶粗茶,菜是煮熟的玉米棒子,饭是一盆蒸土豆。当这些东西吃完之后,最后端上来玉米面掺了一点面粉做成的大饼,每人一小块,当是点心吧。再没有其他东西,然后接着干活。不可想象,这就是当地农村的一顿正餐,而且还是在有客人来时。
经过一整天的努力,箱子尽管丑陋,终于做成了。天色已晚,我们必须赶回去,但最艰巨的工作是将这些装满沉重化石的箱子从谷底运到山顶的龙光村。老乡找来了手推车,要绕着山梁才能有坡度稍缓的路,虽然我们付了工钱,但依然深深地感谢他们的帮助。
9月16日去广河,光普从兰州赶过来与我们会合。人员聚齐后前往寺沟,Danile找到一枚三趾马的侧趾骨。这个地点考察队曾经来过,觉得一套砂层有希望,果然,Burkart找到兔形类的几件牙床,大家极为兴奋,计划第二天进行细致的筛选工作。
翌日兵分两路,其他人去广河继续昨天的工作,我和邱老师去东乡的汪集,不久前他刚刚研究发表了这个地点的三趾马和板齿犀化石。我们发现,汪集的村民仍然挖掘“龙骨”卖给药材收购站,毁掉了科学研究的材料,实在可惜!而9月18日在和政一户农民家里看见的情景更让人震惊,他们不仅囤积了大量化石,还进行加工,实际上就是七拼八凑去骗人。可笑的是把猪牙镶在剑齿虎齿槽中,将肱骨远端嫁接在头骨上当枕髁,拿象和犀牛的股骨头雕刻成乌龟。不仅奇石收藏者看不出他们的鬼把戏,将同一个种不同个体拼成一件化石甚至蒙蔽了有些专家。
跋山涉水信难求,化石寥寥整日愁。
不意农家小院内,缤纷龙骨叠成楼。
天又开始下雨,无法出野外,终于联系好去参观临夏博物馆。齐家、马厂、半山等新石器文化遗址在临夏地区分布广泛,馆长先带我们参观了彩陶馆。而博物馆收藏的哺乳动物化石之丰富,让我们吃惊不小。光是完整的犀牛头骨,就装满了整整一个仓库,足有几百件之多。从这些头骨可以看出,变化相当复杂,到底属于种间差异还是个体变异,尚待有机会来做进一步的研究。临别时馆长展示了一枚巨大的犬齿,邱老师说,这是属于巨狶的,简直不可想象有如此庞大的猪形动物。
9月20日再次去尕李家,收获颇丰。我最先在被雨水淋湿的斜坡上,发现了暴露在外的兔形类门齿,随后顺藤摸瓜,化石越来越多。邱老师开玩笑地宣布,谁发现完整的牙床,将获得威士忌的奖励。Burkart锲而不舍地在砂岩中寻找,果然发现了几个牙床,这是此次野外考察相当重要的收获。可这遥远的小城哪里有威士忌?晚上只好在临夏市买了当地的葡萄酒充数,不过大家一样的快乐。
沉霾久日得天晴,雀跃欢呼向野行。
红土黄砂搜索尽,定能拿住马犀羚。
当我们在尕李家采集化石时,有几个小孩在围观。他们是附近清真寺办的伊斯兰学校的学生,将被培养成未来的阿訇。有些孩子甚至远从新疆而来,他们的语言能力超强,本民族母语不用说了,汉语与汉族小孩一样标准,同时已能说流畅的阿拉伯语,真是令人佩服。
9月21日,我们准备返回兰州,稍作停留后,再沿河西走廊继续考察。从临夏行驶到接近广河时,光普说他知道附近叫山庄的地点富产化石。果然,我们野外调查最后一天获得的化石中,有一种特别的牛科动物,这就是邱老师等人两年后命名发表的和政羊(Hezhengia),现在已经成为临夏盆地的标志性动物,在和政县尤其受到推崇。
和政羊复原图(李荣山绘)
满载丰硕的收获,我们结束了此次临夏盆地的新生代地层和化石考察,带着坚定的信心和快乐的情绪,奔向下一个工作地区,甘肃西部的玉门和酒泉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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