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深处
在北京最闷热的时节逃离开,已经在想象着帕米尔的冰凉世界了。8月1日早上天刚亮就出发前往机场,因为是7点40分的航班。太阳正从机场方向升起,甫一跃出城市天际线就是一轮燃烧的火球,让人立刻感到它的炙热。今年夏天全国、甚至全球的天气都很怪异,不是暴雨就是高温。
我们乘坐的航班是从北京到乌鲁木齐,再转到喀什,中间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转机时间。不过,由于是同一个航空公司的联程航班,我们并不太担心时间不够。确实,到机场就发现航空公司考虑得很周到,首先是行李直接到终点站喀什;其次,工作人员替我们着想,将单人超重的行李与提前已办完手续的队员的行李重量合并计算,解决了大家的困难。
飞机在首都机场只晚了半个小时起飞,这已经相当难得了,何况到乌鲁木齐的航程很远,中间能追回来。经过长长的飞行,快要降落时,天山在南面已经看得非常清晰,夏季的雪峰依然熠熠生辉。不过,就在今天早晨登机前,看到了一条令人悲伤的消息:一支5人组成的西南石油大学野外实习小组,一位导师带领4名研究生,在天山南坡的阿克苏市温宿县遭遇山洪袭击,导师和3名学生遇难,另一人受伤。我曾经在这所大学工作过,虽然与导师和学生们并不相识,但深深震惊和哀痛!而就在前一天,古脊椎所的汪筱林研究员团队在哈密也受到特大暴雨的袭击,幸好有惊无险。这强烈地提醒我们,在越来越频繁的极端天气情况下,野外考察不仅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比如每天出发前查看精确到小时的天气预报,还要在路途行进和到达工作现场后随时注意观察地形地貌和突发状况。
我们正点到达乌鲁木齐,可以很从容地转往前去喀什的航班。这一段航程从天山上空飞越,也许真的是天气有些异常,与我上一次在相同季节同一航程中的印象相比,似乎山顶的积雪面积更小,雪线位置更高。不过,雪山融化更多,是否山下的绿洲会更绿呢?这点我不能判断,因为在喀什降落前,还是更深刻地感受到沙漠与良田犬牙交错的拉锯前线。虽然有叶尔羌河和克孜勒河千百万年来不懈的冲积,无奈季风西风环流和青藏高原隆起的双重作用,干旱成了气候,时刻抑制着绿洲的生长。
刚出喀什机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比北京更甚,但没有桑拿天的感觉,因为这座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城市是异常干燥的。不止是天气,喀什人民好客的热情一样高涨,因为我们看见了载歌载舞的欢迎场面。虽然不是针对我们,而是为了迎接一个来对口支援的代表团,但也让我们欣赏到了美轮美奂的歌舞。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同样是在广场上,甚至是同样的服装、同样的音乐、同样的动作,你会毫不犹豫地感受到这是歌舞而不是广播操。
跟我们长期合作的当地的司机师傅已开着车来接我们了,尤其是领头的小宋,大家再次见面,感到非常亲切。我们这次的古生物考察队由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9名队员和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5名队员组成,古脊椎所的吴飞翔博士是野外队长,他近年来多次组织实施青藏高原和周边地区的科学考察,具有非常丰富的经验。周浙昆研究员和苏涛博士带领的版纳园古植物研究团队跟我们合作密切,将古植物研究与古脊椎动物化石紧密结合,为青藏高原研究提供了更多关键的证据。从昆明过来的航班稍晚,所以版纳园团队要在晚上9点钟才到。不过,与北京之间两个小时的时差,9点钟不算晚,太阳还没有落山呢。实际上,吃过晚饭后,大家还一道在喀什夜里的街道走一走,第一次来的队员更是兴奋于南疆浓郁的维吾尔族风情。
第二天我们需要做好准备工作,采购野外需要的一些材料,比如用于在野外发掘中固定化石标本的石膏绷带。我们将要前往的塔什库尔干县是边境地区,我们在北京和昆明所办的边境证只到地区一级,我们还需要这里补办具体到乡一级的边境证。不过,现在各级行政事项的办理都非常方面,喀什的各种行政手续全部汇集在一个中心,我们没花多长时间就办妥了。
忙碌在喀什的街头,也能顺便了解这座西域城市厚重的历史和独特的风貌。喀什是维吾尔语“喀什噶尔”的简称,据说其语源由突厥语、阿拉伯语、波斯语等融合演变而成,其本身的含义已经语焉不详了。喀什在汉代时为疏勒,公元前119年的汉武帝元狩四年,张骞奉旨通西域时进驻疏勒,开始被汉朝所控制。当然,由于本地的房屋都是土木或砖木建筑,并不能传承太长时间,所以历代的陈迹早已经湮没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建之中。不过,现在日新月异的高楼大厦主要围绕在老城区的周边,那些可以追溯上百年历史的纵横交错的街巷和灵活多变的布局,还能在迷宫一般的老城中见到。
令人激动的出发时刻在8月3日清晨到来,5辆越野车都贴上了我们考察队的队徽,这是在2017年启动青藏高原第二次综合科学考察研究后古生物考察队专门设计的,包含了雪峰背景前的哺乳动物、鱼类和植物化石。天气晴朗,晨风送爽,前往中国最西端塔什库尔干的314国道已完成升级改造,而我们将要途经“冰川之父”慕士塔格峰,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禁不住写下:
猎猎旌旗晓有风,朝离疏勒艳阳中。
轻车快路驰西极,近看慕士塔格峰。
一路向南,道路两旁不时闪现郁郁葱葱的果园,除了葡萄西瓜,甚至还有成片的樱桃,只是已过了采摘的季节。不过,作为防风带的沙枣非常茂密,快要成熟的果实沉甸甸地压满枝头,来往的人们都视而不见。当昆仑山的雪峰出现在南面的天边,我们在这里拍摄了全队19人的合影,并且校验放飞了我们的无人机。
冰峰皑皑接苍穹,周穆瑶池不再逢。
我辈欲思千载问,细寻鲧禹变鱼虫。
这有一点戏谑,因为我当然不相信有所谓的西王母住在昆仑山的瑶池,自然也没有穆天子的西巡相会。我们要前往帕米尔高原寻找化石,解答真实的自然奥秘,其中包括鱼类和昆虫的化石,于是想起鲁迅先生在《理水》中提到帕米尔高原,他还调皮地写到:“‘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
我们循着与盖孜河相反的方向,在它的出山口进入昆仑山,随即变换了乐章的风格,从盆地里的开阔舒缓转向澎湃激烈。一座座山峰不仅高耸入云,还用不同的缤纷色彩装扮着,特别是奥依塔克的古近纪砂砾岩,简直就是一片火焰山。随着道路的延伸,那些金字塔尖顶一般的角峰扑面而来。一座完美对称的雪峰在旗云的一侧遮掩下若隐若现,我们知道那是海拔7649米的公格尔峰。最精彩的华章接踵而至,我们完全没想到在万里无云的洁净蓝天背景映衬下,倒影在喀拉库勒湖面的慕士塔格峰展现的不是君临天下的雄伟,而是低调含蓄的妩媚。
喀什到塔什库尔干只有290公里的路程,而且路面条件非常好,车辆也不多,但由于全线限速,所以我们直到傍晚才抵达塔县,一座高山宽谷中安静的小城。不过,为了在县里办理相关的考察手续,飞翔他们的一辆车尽可能往前赶,比我们先到了。虽然是在帕米尔高原上,但县城的海拔高度仅3000米多一点,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任何高山反应的症状。尽管睡得很晚,但由于时差的关系,旅店9点钟才供应早餐,所以第二天起来后大家都觉得休息得非常充分。
8月4日,我们在帕米尔高原的野外考察进入了最重要的阶段,前往瓦恰乡的预定工作区寻找化石。2014年6月,古脊椎所王宁博士率领的考察队根据地质队之前发现的线索,已经在这个地点开展过地层调查和化石采集工作,为我们的此次考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前往瓦恰的公路在县城南面与314国道分离,转而向东,一开始顺着塔什库尔干河向下游方向前进,是前往莎车的公路。在一处伸入河床的突出山体上开凿了一条隧道,这本来是相当平常的事,不过,它的名字竟然是“葱岭1号隧道”,多么响亮的一个名字,却是在一条偏僻的公路上。塔河一侧自然是陡崖,而靠山一侧的峭壁上悬挂着摇摇欲坠的巨石和岩块,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好在我们再次分路,在下坂地水库通过又窄又高的桥梁跨越塔河,沿着一条南北向的沟谷前进,两侧宽缓,道路贴近溪流,没有什么危险了。溪流串起一个又一个湿地或绿洲,村落就散布其中,让人恍若世外桃源的感觉:
草芒村路傍溪斜,雪水西头一两家。
沙棘果黄鸦语噪,清风拂拂落稞花。
根据王宁他们留下的GPS数据,我们很快在瓦恰附近找到了地层露头,并且放飞无人机观察了更大范围的地质情况。采集工作即刻开始,很快就发现了植物化石,有大量小型的叶片,有些的叶脉结构都保存得非常清晰。昆虫化石也出现了,翅足俱全的蚊类尤其丰富。我们最期待的鱼类化石由飞翔首先找到,应该是一条完整的高原鳅,骨骼都还覆盖在一层薄薄的围岩之下,但一列椎体显著突起,在送回实验室后将进行精细的修复。有了良好的开端,大家的干劲更大了,我们决定就在这一段露头开展工作,队旗插在山腰不再移动。
不过,工作有时也会被打断。塔什库尔干是塔吉克族自治县,瓦恰乡也是塔吉克族同胞的聚居地。不时有村民路过我们的工作现场,饶有兴趣地观看,他们热情地微笑,但并不与我们交谈,因为知道我们完全不懂塔吉克语。由于是在暑假中,有时会有从城里回家的中学生过来,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们就能畅通地交流了。突然来了一位表情严肃的塔吉克中年汉子,他命令式地向我们宣讲着什么,但我们完全听不懂。这时几个中学生围拢过来翻译,原来他是乡上的护林员,担负着监管林草、保护环境的职责,看见我们在这里扰动了岩层,就赶快过来制止,并要求我们立刻离开。他还给我们看了两本条例规章的手册,虽然一个字都不认识,但我们知道他告知我们的意思是有法可依、执法为公。
我们首先对护林员的认真态度感到由衷的敬佩,就是需要有更多秉持这种精神的人,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才能越来越好。当然,我们是有备而来的。我们拿出了各种盖有红色印章的红头文件和公函,这下轮到他看不懂了,但在塔县的证明上有联系电话,他直接拨过去,经过一阵交谈,显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脸上的表情立刻转变为亲切热烈,我们也向他表示,我们采集完化石只会扰动很小的范围,并且在工作结束后将会回填,尽可能地恢复原貌,护林员更高兴了。
我们向他讲述了帕米尔高原过去远至几百万年前的历史,那时的环境与今天的异同,这些知识的取得也将为今天的环境保护提供参考。护林员说,工作地点近处的村民是他的亲戚,那几个翻译的孩子也是他们一大家的,于是非要拉我们去这一家做客。我们本不想去打扰他们,但架不住盛情难却,就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不过,一进家门,又犯难了,因为一定要让我们上炕而坐。我们衣服上都沾满了沙土,还要脱掉登山鞋,更担心有气味影响到别人。但无论怎么说都不行,我们最后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主人在炕的中央铺上一块绣满漂亮花草的桌布,摆上馕和各种奶制品,我们也把带来的食物和西瓜汇集在一起,充满民族风味的午餐开始了。不过,当我们看见主人家已经在炖羊烤串,这热情实在不能消受,于是以工作时间紧张,不能耽误太久为理由,坚辞离开了。
熟悉了工作场所,再到瓦恰就更加方便。在瓦恰工作的最后一天,一到现场,我就半开玩笑地说,今天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才能收工:找到5条鱼化石,至少干到6点钟。形势非常喜人,上午除了丰富的植物和昆虫标本,鱼类已采集到4条,下午还用说吗?一定超额完成任务。可是,有些事真是无法预测啊!植物不断有新发现,但鱼的那一拨已经过去了吗?这最后一条无论如何也不现身。周浙昆老师调侃地问飞翔,是否真的一定要找到5条鱼才离开?飞翔说加上昨天的够了。到了5点55分,我说开始5分钟倒计时,周老师就迫不及待地宣布,根据植物化石的发现情况,版纳园领先古脊椎所,将要取得最后的“胜利”。
事情常常就有这么巧,5分钟就要结束,我说开始读秒的最后一秒钟,突然欢呼声传来,硕士研究生毕黛冉发现了第5条鱼。大家立刻蜂拥过去,这还是一条完美的鱼,没有围岩覆盖。虽然6点已到,我们收工的双重条件都已满足,但大家意犹未尽,于是我宣布加时半小时。果然又有收获,很快博士生张晓晓发现了一条鱼的尾部,但大家似乎有些遗憾,所以没有停下来,继续发掘。加时半小时已到,由于回程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所以大家一致同意,进入“点球”时间,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将结束这个地点的工作了。就在此刻,欢呼声再次响起,不仅是找到了一块新的标本,而且跟刚才那段鱼尾完美地拼合在一起,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句号。
塔什库尔干的工作结束了,我们顺利地完成了这次考察第一阶段的任务。发现的一系列重要化石将为探索青藏高原,尤其是帕米尔地区的地质历史提供关键的科学证据,将更清晰地描绘出生物与环境演化的精确细节。我们除了体验了大自然的神奇,还随时感受到当地塔吉克族人民的热情和善良。我们在一处毡房附近小憩,主人就会走过来,播放出优美的乐曲,孩子们立刻跳起欢快的胡旋舞。我们一位队员的小包遗忘在草原上,牧民捡拾后翻到里面的手机号码,马上打来电话,并且在队员乘车从100多公里外赶回的时间里一直等在原地,毫无要求地完璧归赵。
塔什库尔干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我们虽然没有时间探访名胜古迹,但还是在离开的早晨去了县城高台上的“石头城”,新疆自治区考古所正在进行发掘。尽管目前能看到的只是新近修复的清代夯土城,但满地的碎石包含着这里悠久的历史。塔什库尔干在汉代为西域蒲犁国,一直是古代翻越当时称为葱岭的帕米尔高原的重要通道,安世高、法显、玄奘就是经此西行印度取经,高仙芝从这里率领大军出瓦罕走廊击败小勃律并重新打通丝绸之路。《大唐西域记》中不仅准确地描述了当时已改名的朅盘陀国风貌,还记载了关于来自太阳中的神人和独居高崖城堡中的汉族公主的浪漫故事。英国和俄国1895年为了在英属印度和俄属中亚之间建立一个隔离缓冲带,把中国领土瓦罕走廊划给阿富汗,现在已少人通过。今天含义为“血谷”的红其拉甫已成为连接中国-巴基斯坦的重要口岸,把古代丝绸之路的交流精神发扬光大。于是,我在离开塔什库尔干的路上写下了“帕米尔怀古”:
崎岖苦旅越葱岭,血谷从来路不平。
蒲犁天马夏肥草,塔什石城秋满冰。
千军瓦罕仙芝帐,独客盘陀玄奘行。
公主高崖空守候,日神不来负深情。
考察队回到喀什的第二天,就将奔赴阿克苏和库车开展第二阶段的野外工作。我由于要参加重要的会议,只好奉命返回北京了。行前叮嘱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预祝考察工作取得更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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