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脉本科教育
2018-07-03 11:42

 
2017年10月,教育部高等教育教学评估中心发布了《中国本科教育质量报告》。这份我国首个专题性的本科教学质量报告,为人们集中展示了过去十年来我国本科教育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截至2016年,我国普通高校数量达2596所,普通本科高校1237所;全国普通本科高校招生规模405万,普通本科毕业生规模突破374万。
 
不难看出,我国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高等教育大国。但相比体量,质量才是高等教育的生命线和永恒主题。
 
中国本科教育的质量究竟如何?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是分析报告还是教育相关从业人员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尽管取得了诸多进步,但是同世界一流本科教育相比,我国高校总体教学状况仍存在不少“令人担忧之处”。
 
课程与实际“脱节”
 
“与其说课程本身,不如说是实习期间的学习和跟着老师做研究的锻炼帮助更大一些。”
 
当被问到“专业课程对从业是否有帮助”时,3名分别来自于清华大学材料学院、西南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以及中央民族大学生命与环境科学学院的本科毕业生不约而同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课程是本科教育的核心所在,也是实现教育目标的重要载体。过去几年来,我国各大高校都在不遗余力地加大课程开发力度。
 
数据显示,2015年全国普通本科高校累计开设课程101万余门。其中“985”高校校均开课3057门,“211”高校校均开课2284门。
 
层出不穷的新课程以及不断增长的课程资源本应满足基本的教学需求,但为何毕业生们仍认为专业课程“用不上”“没帮助”?归根结底,还是课程设置背离了实际需求。
 
曾在澳大利亚伍伦贡大学从事研究工作的中南大学机电工程学院教授喻海良此前就指出,中国大学课程安排不尽合理并且大学教材选择稍显落后。
 
喻海良指出,通常情况下,中国大学本科第一、第二学年,学生学习的课程为公共基础教育,直到第三、第四学年才开始接触专业知识。相反,澳大利亚的本科生第一学期除了学习数学这样的基础课程之外,所学习的其他课程都是专业基础课。
 
而本科教材的“过时”更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央民族大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退休教授告诉记者,他所教授的课程的教材20年来的变化并不大,至少是远远落后于当前相关技术发展进程的。
 
知识老化、内容重复导致学生对课程丧失兴趣,专业技能得不到培养,进入社会后自然“水土不服”。
 
“每年我们都会到全国各大传媒院校招聘应届毕业生,但实际上新入职的学生很难胜任视频、音频制作以及主持等技术性工作,至少需经过为期半年的专业培训。”央广购物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刘水婧告诉《科学新闻》,“很多学生甚至直言培训内容‘和课本上的不一样’。”
 
与现实的脱节,还表现在当前国内的本科课程大多被局限于单一学科的一方天地内。
 
曾担任耶鲁大学校长20年之久的美国著名教育家Richard Charles Levin在一次演讲中明确指出,中国大学的本科教育缺乏两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其中之一就是“跨学科的广度”。
 
在当下,任何领域内的重大发现和重要问题的解决,都开始依赖于多个学科知识和技术的相互交叉、渗透和融合。“不同学科交叉的边缘地带往往是新发现和新突破的高产地。”湖南大学副教授邱丽萍对《科学新闻》表示。
 
数据也为此提供了佐证:20世纪获得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466位科学家中,41.63%具有学科交叉背景,特别是20世纪最后25年,交叉学科背景获奖者占获奖总人数的49.07%。
 
反观国外,在牛津大学目前开设的49个专业中,一半以上的专业都整合了2个或2个以上专业领域,足以表明培养跨学科人才在国外本科教育中的重要地位。
 
创新精神欠缺
 
有人曾专门对比过国内外历史考题的区别。类似于中国的试题“窝阔台最远打到哪里”,同样的内容,美国则考出了新意:“如果窝阔台当初没有死,欧洲会发生什么变化?”
 
不难看出,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重归纳,后者考演绎。这恰恰也是Richard Charles Levin眼中中国本科教育的第二个症结所在——欠缺批判性思维,或者说是缺乏创造力。
 
与国内相比,美国高校在专业教育之外还推崇通识教育,即通过对多个学科的接触,使学生具备不同的视角,有能力以创造性的方式解决新的问题。
 
比方说,包括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斯坦福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和南洋理工大学等在内的众多知名学府均开设了大量通识教育课程,并在选课时遵循“就远原则”。
 
学生创造力与创新精神的欠缺,与当前国内高校普遍采用的评价机制也脱不开关系。
 
一般来说,考评方法应以培养目标为向导,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高校就培养什么样的人才,而考评机制则是判断学生是否达标并激励其奋力跨越的一道“门槛”。但就目前来看,这道“门槛”似已形同虚设。
 
2012年3月,电子科技大学信息与通信工程学院教授彭真明在其科学网博客发文,表示“决定不再参与本科毕业设计的考评工作”。
 
让彭真明“心灰意冷”的是本科毕业生对毕业设计的“不走心”:已落实就业的学生不把毕设当回事,考研的学生心思也没放在毕设上,于是“对付”就成了学生们的普遍心态,由此产出的毕设自然良莠不齐。
 
面对学生们的不上心,论文指导教师其实也有口难言。北京某“985”“211”高校新闻专业一名姓张的教授告诉记者,毕业论文直接关系到学生能否顺利毕业,如果考评标准设的太高,势必会“卡”住一些学生,这对于学校、学生以及用人单位三方来说都是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距离彭真明这篇文章的发布已经过去了多年,但每年一到毕业季,“本科生是否应该做毕业论文(设计)”的争议仍会卷土重来。因此,如何使高校评价机制成为激发学生创造力与创新精神的“发动机”以及衡量人才标准的“金尺子”,成为我国本科教育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
 
创新创业是国家发展之根,是民族振兴之魂,当前创新创业教育已经成为高等教育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开展创新创业教育不仅有助于全面提高人才培养的质量,而且努力造就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生力军也是中国高等教育肩负的一项重要使命。
 
作为首个开设这方面课程的国家,如今美国的创新创业教育已经覆盖近2000所高校,相关理论也形成了一个相当完备的体系。而在英国,至少有45%的大学开设了创业教育课程。
 
但正如《中国本科教育质量报告》中指出的,与世界发达国家高校开展的创新创业教育相比,“我国高校创新创业教育总体起步晚,系统性、整体性还不够,良性的创新创业教育生态系统还未完全建成。创业教育与人才培养耦合不紧密,创新创业教育相对局限于学校内部,与社会生产管理对接不够紧密,学生开展创新创业的各项政策配套以及环境支持亟待完善”。
 
重科研 轻教学
 
学生无法从课堂上获得步入社会所需的专业技能,除了课程设置不合理和教材内容太老旧等因素外,课堂无法提起学生的兴趣也成为了一大“帮凶”。
 
近年来,类似于“高校上课没收手机”“拍照签到风靡课堂”等新闻屡见不鲜,五花八门的手段,归根结底是为了治疗学生旷课和不听课的“病症”。但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因为不论是旷课还是不听课,都共同指向一个原因,即教师的讲授提不起学生的兴趣。
 
“一些教师没有很好地备课,课堂上干脆照着教材念或者单一地利用课件,教学方法单一如何能吸引学生的听课兴趣?”张教授表示,“本质上还是教学工作没有引起教师足够的重视。”
 
我们不禁产生一个疑问:那么教师们的时间都去哪儿了?“科研占据了教师们很大一部分时间。这一点在文科院校表现得相对没有这么突出,但对于一些理工科院校的教师而言可能会更加明显。”张教授指出。
 
在记者的采访过程中,几位来自高校的采访对象也都坦言,“重科研、轻教学”的现象确实普遍存在于国内各大高校。
 
“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自己的科学研究上,导致一些高校教师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琢磨自己所要教授的教学内容,也没有时间去选择好的教学方式来契合自己所要教授的内容。”海南师范大学化学与化工学院团委书记周欣撰文指出。
 
重科研、轻教学现象的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深远。比如,这种思维直接左右了高校对于人才的选择标准:比起教学水平,更倾向于引进那些科研水平高、论文发表量大的研究型人才。而这些青年教师入校后,比起全新的教学工作,也会更侧重于所熟悉的科学研究,从而导致“恶性循环”。
 
“长此以往,高校教师只会埋头搞科研,却不能把自己的研究成果融入教学中,科研方面成绩越来越突出,而教学能力提高不明显,造成教师的不平衡发展,难以成长为教研全方位发展的优秀高校教师。”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法政学院薛静静指出。
 
除了教师自身发展受到限制,被重科研、轻教学风气伤害最深的还是学生。
 
高校肩负着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文化传承与创新、国际交流与合作等使命。“人才培养是大学的核心功能,因而大学首先需要回答的是如何培养人、如何提升大学生科学素养的问题。”中国高校校报常务理事、安徽大学党委宣传部部长张巍对《科学新闻》表示。
 
教师没心思教,学生不愿意学。专业技能不过关,毕业生就无法满足社会的需要和用人单位的挑选,高校培养人才的职责成为了一纸空谈。
 
教师的本职是传道授业解惑,科学研究则可以帮助教师更好地教学。教学与科研从来就不是相悖的,但如何平衡两者的关系,仍需进一步思考。
 
“考研基地”的争议
 
2018年5月,来自某学院药学院的4个女生占据了社交网站的头条。
 
这4个出自一个宿舍的女孩通过不懈努力,最终考研成功,分别被4所重点大学拟录取。
 
仅在最近2个月内,有关“学霸寝室”一类的新闻便达到了七八条:某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四朵金花”考研全部金榜题名;某学院的校园里,一个男生宿舍全部考取硕士研究生的故事也悄然走红。
 
在感叹考生自强不息之余,本科教育一个不容忽视的症结也逐渐浮出水面,正如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所指出的:国内部分高校的教育俨然成了高中的翻版——专门应试,部分本二本三高校已经沦为了“考研基地”。
 
2014年入学的冯媛是湖南省一所本三示范类学校的学生。3个月前,她刚刚经历了考研初试的“落败”,而现在,她又踏上了2019年的备考征程。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迎新的师姐就告诉我们必须要考研。周围很多人甚至从大二就开始准备考研,平时交谈的内容也都围绕目标学校招生方面的最新消息。”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大二下学期,冯媛将目标定为了首都师范大学。
 
由于就业困难,考研成了一些本三院校学生心中的“唯一出路”,而深知这一点的学校,更是默契地为有考研意愿的学生“开小灶”,一切为考研让路。这些高校因为不管其他功课,只是专门应试研究生的考生太多,而被称为“考研基地”。
 
其实“考研基地”并非是近年才涌现出来的现象,早在十多年前,教育研究者们就已经嗅到了“苗头”。
 
某师范大学2004年本科毕业生有3864名,其中2932人报考了研究生,报考率达76%;1389人被录取,考研率为35.95%。另一所师范学院2004 届的2602名本科毕业生中,考研过线1168人,过线率达44.9%,媒体甚至将之誉为“考研奇迹”和“研究生的摇篮”。对此,长江大学学者文汉云、高迎斌专门撰文指出,“这些院校是在举全校之力参加考研大战的。”
 
张教授坦言,在考研复试过程中,这样的考生并不少见。“很多考生在复试面试时直言,为了考入我校已经准备了2~3年。”虽然考研率高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本科院校的教学水平,但其反映出的问题也值得思考。
 
部分本二本三高校之所以沦为“考研基地”,熊丙奇认为这和目前研究生考试制度的设计有关,“其根源是中国高等教育的同质化,没个性”。
 
而应试教育向本科阶段乃至研究生阶段渗透,也势必会给我国的人才培养造成消极的影响。
 
本该学习专业知识和锻炼各项技能的本科生涯变成了专门应对考研的“培训班”,这使得从“考研基地”走出来的考生笔试成绩虽然比较理想,但实践能力往往相对薄弱,且缺乏对专业起码的兴趣和热情。这不能不说是本科教育之殇。■
 
《科学新闻》 (科学新闻2018年6月刊 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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