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静 胡珉琦 李芸

反思苦难,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
2020-04-02 14:27
来源:中国科学报

 

编者按:

慎终追远在清明。2020年的这个清明节注定将让我们更多一层缅怀、追抚与思考。

远的不提,当我们回忆起17年前,会发现此时与彼刻有太多的相似。面对苦难,人类仿佛总在经历,也总是遗忘。难道黑格尔说的“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是真理?

忘记苦难也许是人类趋乐避苦的一种本能,但记住苦难、反思苦难却是人性光辉的底色。唯有如此,人类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才有不断向前的底气,也不枉面对那些逝去的生命所付出的沉重代价。这样我们才能走出“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怪圈。

从一个灾难性事件到形成一段集体记忆,并永久地固化下来、流传下去,我们该做些什么?具体到这次的新冠肺炎疫情,我们将用怎样的方式纪念它,才能达到记录历史、悼念逝者、教育后人的目的?

《中国科学报》邀请了几位医学史、科学史专家和作家,谈谈我们对苦难的遗忘与记忆。

我们为什么容易忘记苦难

《中国科学报》:黑格尔说:“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你怎么理解这句话?我们对苦难历史的记忆呈现一种怎样的态度?

刘士永:人是仰赖记忆的生物,但非常可惜,历史记忆常因时光远去而褪色甚至扭曲。就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来看,不管是SARS或流感,甚至是更早以前的鼠疫,都在不同国家被提出来作为防疫警示或参考基准。但事实上,无论是官方或民间在运用历史例证时,多半都只是剪裁符合需求的历史片段,而对整体的历史场景与脉络毫不关心。如此做法造成的历史误解,怕比不学习历史教训更严重。

大疫当前,专家的声音往往被最简单、最日常的思考与用语所掩盖。大疫过后,又因为人性急着要遗忘恐怖气氛,不愿回想、不愿检讨,以为把一切抛在脑后就能迎来光明,当然就更容易让历史的经验和以重大牺牲换来的教训归于泡影。

20世纪80年代的脑科学研究发现,遗忘是人类大脑发展的重要功能,让人能以乐观的态度向前行,但这对于历史教训的汲取却未必是好事。

实际上,历史仍在人性的底层发挥作用,只是我们毫不自觉或刻意不反省而已。如果不想让以史为鉴只成为一种口号,那就得回归历史专业,并且直刺人性卑劣懦弱的底层。

李侠:一方面,人的记忆是会衰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的分母越来越大,一个灾难事件所占的分量也会越来越小。最后,随着经历者的逝去,留下的记忆也会变得微不足道。

另一方面,个体记忆虽会消失,可一旦无数个体记忆被固化下来,上升成为民族的、社会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就可以被传递,就像基因一样。但遗憾的是,只有极少数的事件最终能够真正变成集体记忆,成为一种精神财富,起到推动社会进步的支撑作用。

比如当年的非典,2003年至今17年过去,整个SARS事件留给我们的更像是一个符号化的东西,它丰富的内涵随着时间的新陈代谢,已经被稀释了。它带来的怆痛,对于整个社会集体而言,也许不那么大。相较而言,几次大地震因为伤亡比较严重,在人们心目中的痕迹会更深一些。在灾难性事件中,对记忆影响巨大的是人类牺牲的规模。

余世存:中国人确实特别善于遗忘,对于西方人来说,则是现代文明的成就让他们有点忘乎所以。

我们虽然号称是一个历史记载、历史写作传统很悠久的民族,但我们的历史记载是缺乏理性的,这与中国文化缺失理性、逻辑有关联。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是中国人普遍缺乏社会学的训练。

就拿普通人来说,我曾经给学生出考题,让他们写个人的成长史、家庭史,但很多人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出生日期都不愿意去调查,只说不知道就把作业交给我。我们在精神意识当中缺乏这种观念,很多人写回忆录写得过于感性。

一个家庭是如此,一个社会更是如此。比如,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发生了很多重大事件,但从社会学的眼光来看,留下来的几乎是一片空白,能反映这些重大事件的音乐、电影、好的小说都没有,顶多有点零星的个人回忆。从个人到社会,我们都缺乏社会学的、理性的梳理和总结。

《中国科学报》:现在,新冠肺炎疫情已经蔓延到全球,欧美国家成为疫情第二波的中心。此次西方在吸取当下和历史的教训方面表现如何?

刘士永:除了人类对苦难共通的态度之外,此次欧美国家忽视中国疫情发展,也是其历史与社会成见的产物。19世纪以来欧美的“黄祸论”观点从未消失。从1894年香港鼠疫、1900年旧金山唐人街鼠疫甚至是更近的1968年香港流感、韩国MERS、2003年非典,欧美一贯的思考就是肮脏的亚洲才是病源。这样的心态一直都未消散,而且在中国暴发新冠肺炎疫情的初期更加发酵,最终导致了中国以封城为代价换得的宝贵时间,遭到忽视且白白浪费了。

类似的问题不是没有发生在亚洲或是国内。非典期间,韩国以个案数少宣称泡菜内的酵素有抗SARS功能,俄罗斯则口耳相传伏特加酒有体内灭菌效果。其它地区则归咎于广东人什么都吃的饮食习惯,甚至是中国公厕的污秽严重等等。这些指控除了强化民族主义情绪与归咎他人外,实在看不出对了解病情与日后防疫有什么实质帮助。人心的轻忽与浮动、各种成见带来的侥幸心理,造成了现在欧美的困境。

余世存:西方有点忘乎所以了,明明知道可以人传人,但错过了这么多时间和机会。这与他们对于现代性的理解、对技术文明的迷信有关。他们总认为技术能解决一切,技术能把人类带入到一个黄金世界中去,却不知道文明再怎么发展,总会伴随着负面的东西。全球化本身也是,西方文化认为自己才是全球化的火车头,以为自己不需要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文化以及其他文明,如印度古典文化、阿拉伯文化,认为后者都是有求于西方的,这个观念很成问题。

《中国科学报》:中国古代在面对苦难方面有什么思想?

余世存:其实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很适合应对灾难的,因为中国人有对称性思维,或者叫阴阳思维。比如,有善必有恶,有好必有坏。

应对灾难,中国人也有一些重要的办法,比如问责。道光、咸丰年间,京城附近出现了旱灾,皇帝连下三次诏书问百官最近几年的政策有什么问题、有什么不当,大家畅所欲言。

《中国科学报》:一提到对苦难的反思,我们很容易想到邻居日本。日本与中国、西方面对苦难的态度,又有何相同与不同?

王一方:日本国民面对灾害的镇静与淡定,是在灾害频繁降临中习得的。关东大地震、阪神大地震、引发福岛核事故的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几乎是隔几十年就周期性地发生,更不用说5级以下的中小地震,每年、每月都有可能降临。危机中,他们练就了穿越苦难,继而驾驭、超越苦难的心态和技能。

余世存:日本是脱亚入欧,学西方学得很像,所以在这方面做得更好一些。比如这次疫情,日本虽然开始时也有点问题,但总体来讲,能够激发国民自身的理性和智慧。

田松:一种文化特质其实是可以被建构的。很多时候,它和舆论场有关。社会机制本身具有一种筛选能力,这种筛选能力极其厉害。当记录那些苦难的、悲伤的甚至阴暗的情绪和信息是不被鼓励的,甚至可能带来风险的时候,那么它的传播就必然会减弱。渐渐的,人们就会适应一种被筛选之后留下的文化。

于是,我们对苦难的记忆力就越来越差,我们对苦难的共情能力也在下降,感受不到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我们为什么要记住苦难

《中国科学报》:如果说趋乐避苦是人类的一种本能,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违背人性”、记住苦难呢?

李侠:趋乐避苦可以说是个体的一种本能,但是从社会、民族的层面来讲,这种趋乐避苦的倾向是有害的,有可能加深灾难。它会让人失去理性,失去敏锐性和警惕性。苦难本来是人类为进步所付出的代价,而群体的遗忘,会让这种代价彻底沦为沉没成本。

当我们建构集体记忆的时候,也许会无数次触碰到那些比如失去至亲的人的伤痛。对他们而言,那是撕心裂肺的东西。

这对他们来说是伤害吗?刚开始是,但从长远来看,只有理解和正视它才能真正走出痛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集体记忆其实是一种群体性疏导。

悲伤的东西是不是应该忘记?人天然地想要回避悲伤,在回避的过程中很可能会让我们拒绝去作更多思考。如果只把悲伤当成禁忌,那么它只会在心里成为一种包裹。

我们之所以要建立集体记忆,不是为了让人们沉湎于苦难之中,变成一种心理负担,而是通过反思和学习,改变我们的观念,提升整个社会的认知水准。这是一股积极向上的力量,是不甘让受伤的人们白白付出巨大的代价。

余世存:要记住苦难是因为,我们太容易陷入一种进步、发展的很轻浮的狂喜当中,包括现代性,我们以为现代性就是一马平川地走向辉煌、走向不断的享受,但实际上,人类永远摆脱不了这种负面的东西。用中国《易经》的话来讲,就是有泰也有否,无论是否极泰来还是泰极否来,我们必须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王一方:疫情拐点初现之后,情绪趋于安定,处理更加明朗、得当,事后的理性反思开始展开,它有助于人类累积学术与思想洞识,将一个公共卫生事件转变为一个思想史事件、一个灵魂提升的精神事件。相反,对历史的失忆是精神荒芜的标志。

我们如何记住苦难

《中国科学报》:如果说对历史的记忆是需要通过学习完成的,那么我们如何能做到记住苦难?

李侠:集体记忆并不会自然生成,它是需要建构的。进入一种学习模式,对苦难进行重温、探究和反思,这是形成并且维护集体记忆的基本前提。只不过,在有些社会中,人们学习的窗口开得很小。

我们今天说,形成集体记忆在全球化时代特别重要,新冠肺炎应该成为全人类的一个集体记忆,而不仅仅是中国人的集体记忆。过去我们以为,距离是一种保护,但在一个高度互联互通的时代,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首先,我们需要把这场灾难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把时代的偏见、个人的偏见祛除掉,这需要大量搜集、整理的工作。然后,才是从不同维度研究它、解释它、反思它,这一步也是修正和完善集体记忆的一种方式。我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承担起建构集体记忆的责任。

王一方:灾难是人性的考场,苦难是人生的导师,我们就在现场赶考,不应该放弃对生死、苦难本质的叩问,对灵魂高下、清浊的拷打,不能只是简单地直面苦难,还应该“近距离观察、远距离思考”,从而穿越苦难、超越苦难,在苦难中获得精神的升华、涅槃。

田松:无论是否被鼓励,我们对疫情的反思一定还是会有的。但在反思之前,我们必须完成的一件事,就是真实、客观、完整地记录这一事件。我们需要先把事实判断搞清楚,知道它究竟是如何发生、发展,又是如何结束的,然后才可能分析因果。只有掌握了完整的事实,我们的反思才能够更切合实际。走偏的事实,只会得到走偏的反思。

不过,即便我们记住了、也反思了,还是不可能期望所有人都不会再次犯错。孔子说,君子最高的操守是“不迁怒,不贰过”,可事实上,一个人要想“不贰过”是很难的,因为人是有惯性思维的。在我看来,能在反思中做到不迁怒、不诿过就很好。要正视自己的错误,敢于认错,自己的锅还得自己背着。过去,在中国的历史传统里,是有认错文化的,是鼓励人们敢做敢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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