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才妃

大学写作课来了,典雅写作“阙”了
2018-11-20 11:03

 

■本报记者 温才妃

我们应该在程式性、规范化的功能性书写之外,更加注重从中外语文和写作传统之中汲取养料,学习语言感知和语言运用的创造性拓展,令大学生理解意涵丰富而修辞典雅的写作对于展示精神活动的素养及其活力的意义。

“尊驾、阁下……”阅读香港高校寄来的邀请函,北京某高校青年教师张印顿觉一片清新。

像这样文言色彩的表述,在内地行文中已经逐渐“绝迹”。而更多的是通篇大白话,甚至论文写作的1、1.1、1.1.1也被搬入其中。这样的写作看似条目清晰、简洁明了,但在使用中却缺乏一定逻辑,所谓的1、1.1、1.1.1的内容并不是层层深入,有时1与1.1是并列关系,1.1与1.1.1却是转折关系。“不仅不美,而且逻辑混乱。”张印如是说。

今年5月17日,清华大学校长邱勇宣布将在2018级新生中开设“写作与沟通”必修课。10月29日,浙江农林大学开设大学写作课程。这是继大学语文课遇冷后,高校针对语文教育拿出的有力举措。显然,以清华为代表的国内高校已经意识到大学生文字表达能力、逻辑思维之羸弱,只是,这样做就够了吗?

写作课能否接大学语文的班

越来越多的学院弃选大学语文、被视作中学语文的升级版……大学语文这些年开设的失败之处,高校有目共睹。然而,大学语文退出历史舞台之际,高校又该如何承载大学语文除写作以外的其他功能,似乎关心的人并不多。

《中国科学报》记者试图联系清华大学了解课程设置的详情,但对方以开课不久成效未显为由婉拒。据清华开班时介绍,写作与沟通课将定位为非文学写作,偏向逻辑性写作或说理写作,以期提升学生的写作表达能力、沟通交流能力、逻辑思维和批判性思维的能力。

早于清华大学,中国科学院大学在2015年就开设了大学写作,主要帮助大学生完成从高中作文向学术论文的过渡,以批判性思维为授课核心目标。而国内其他高校更早的一些写作课尝试,更多地倾向于知识性、格式性的应用文写作。

武汉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于亭指出,高校中大学语文开设未如人意,人们往往忽略了大学语文相关课程的初衷——大学生对母语文本阅读、感知和母语运用的高级训练。这部分功能如今逐渐被高校中兴起的各类通识教育、博雅教育所替代。然而,语文教育侧重培养学生的母语感知能力和利用母语写作的能力,通识教育则侧重思想理解和价值养成,二者存在一定差异。

然而,以培养写作表达和思维逻辑能力为目标的写作课,能否承接真正意义上的“母语感知”和“思想表达”的功能也颇令人怀疑。

“我们可以看到,没有接受高水平母语文化教育的人,依然可以算是合格的母语写作者,也就是说,经过西方现代学术规范的训练和套用一定的套路格式,辅之以思维表达逻辑层次的快速训练,大学生完全可以写出语言合格、层次逻辑有条理的文章,可以通过更加清晰的表达展开有效的交流,但文章和言辞远非斯文典雅、富有美感和令人愉悦。这样的写作是纯功能的,是外在技巧的演练和规摹,而不是人文的、内在的和丰富的。”于亭说。

偏向工具性的写作,曾有着失败的先例。我国的英语教育朝着语言交流、语言技能方向发展,最后学生的Chinglish或者“符合语法的流利的说话”,在写作上勉强能应付托福、雅思,但在表达上很成问题。

而这也正是于亭的一重担忧——偏向工具性的写作课无法满足大学生本应具有的高水平母语写作的要求。

典雅写作重塑一个人的气质、能力

大学生为什么要学习典雅的母语写作,实际上,在人文教育、写作教育和母语的写作和叙事能力上,有着优秀训练的人是不一样的。

埃默·托尔斯的小说《莫斯科绅士》描写了十月革命之后,罗斯托夫伯爵被软禁在饭店里后半生的故事。一部畅销书,语言之典雅、结构之精美、叙事空间之大,令人心悦诚服。这位美国华尔街的金融经纪人,只是业余从事创作。他的写作得益于在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所受的母语文学和语言的训练。

于亭指出,这是西方高等教育给予学生的能力——写作、思考、表达和胜任任何领域工作的能力,语言训练显然不是语言本身的那些事情,写作也并非止于把话说明白说清楚的功能性技巧和思维套路。“我们应该逐渐发展这样的母语教育,就是在程式性、规范化的功能性书写之外,更加注重从中外语文和写作传统之中汲取养料,学习语言感知和语言运用的创造性拓展,令大学生理解意涵丰富而修辞典雅的写作对于展示精神活动的素养及其活力的意义。”

在他看来,传统意义上的汉语写作,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例如讲究语言的声律感、对应性,遣词造句和高度书面化的典雅词汇,诉诸和加强汉语语言形式的美感,汉字书写和语言表达的和谐性,在最小的语言形式中寻求表达效果的最大化等。这些都是现代汉语写作课程,尤其是大学教育环境下的写作课程应该探索和容纳的内容。

正在进行写作课改革的浙江农林大学文法学院副院长彭庭松表示赞同。“一个人的情怀是推动写作的最终动力,而培养批判性思维不能孤立存在,需要具备相当的人文素养,以及和它相关的形象思维和想象能力。为此,浙江农林大学在大学写作教学中,在表达上除强调准确外,还特别关注优雅。我们所要防止的是,重视了此一面,而忽视了另一面!”

写作或许是一个突破口。重塑思维是第一位,因为“思维羸弱导致写作不佳,写作能力的缺失又导致了思维混乱”。典雅写作是更高的要求。“不能认为学院写作不需要高度典雅的语言和创意,正是语言让人变得文质彬彬。”于亭说。

师资能力面临最大拷问

阙,古语中同“缺”,这也象征了典雅写作的现状。

多年来,于亭除了本职工作外,还多了一项“兼职”——书写学院内官方邀请函、唁电、贺词。他希望有一天“写作课让学生回归优美的汉语写作,而不仅仅是‘有用的’和‘管用的’汉语写作”,但是现实并不乐观。

一个无可奈何的缺陷是,“现代写作课程往往并不是面向中文的写作,只是用中文来写作而已,汉语只不过是一种语言符号形式。现代中国大学中的学院写作枯燥羸弱,其实是朝向规范和套路,而不是面向阅读的。此外,由于所容纳和展示的内容不同,汉语学术写作和西方学术写作有时候是有所差异的。”于亭说。

历史上加剧这一割裂的是白话文运动,文言湮灭、白话兴起。而港台地区由于未受波折,加之长期以来宗教、国学氛围的滋养,最终保留了古典的语言表达方式。

况且,如今高校充满了功利主义色彩,已不同于上世纪80年代理工科学生自学文史哲的氛围。

要在内地“中断”了氛围的大学里开展典雅写作,最大的难处还在于师资难以胜任。事实上,我国高校并没有哪一个科目鼓励学生优美地写作,更遑论有专门的教师指导。

他认为,“教写作要具备两种能力:不仅用语言清晰精准地进行表达,而且深切了解此种语言所承载的文化传统和文人作品。大学写作教师还要更进一步,他必须是真正的学者,有高度的学术和学科专业水准。”

而在彭庭松看来,写作教师要具备文理汇通的能力,这种复合型师资在很多高校都是稀缺的。“不只是局限在中文相关学科,希望在理工科也能发现善于写作的人。”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程方平则表示,编辑、文学评论家、作者本人可以担当写作教师,从编辑视角可以察觉作者所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因校制宜是开设典雅写作的原则

记者了解到,西方高校的写作教师不在任何院系,单独设岗,人数不一定多,但承担着全校任务,就像我国的大学语文教师一样。

反观国内,于亭感叹,开设理想状态下的典雅写作,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他指出,目前,写作学科没有学科建制,意味着在校内没有位置可安放,写作教师多以兼职状态存在。中文写作本可以是学科性研究,但是写作教师以往的本行很可能是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或者汉语研究,他们本能地把写作变为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研究和语言研究,最后写作就可能变成了文学作品赏析之类的课程。这显然与写作课程设置的目标大相径庭。

程方平认为,因校制宜是开设典雅写作的原则,单科性大学、职业院校开设类似课程比综合性大学更重要,因为对于后者而言,感兴趣的学生可能已经自觉到文学院、哲学院听课。

他建议,高校可以开一门公选课叫典雅写作,让有需求、有潜质的学生来选修,但是不要把它变为大学生的必修课,因为硬性规定往往会让课程丧失吸引力。

在他看来,把所有的诉求压在一门课上,反而适得其反。并不是都要开成一门课程,也可以以学习小组、社团等形式发挥作用。

正如鲁迅所说,焦大欣赏不了林妹妹。典雅之于有闲阶级才是典雅,之于食不果腹者就是“掉书袋”。“怎么取舍还应该开放性对待。”程方平说。

望着窗外美丽如许的校园,彭庭松希望学生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养成具有人文情怀、科学思维的写作习惯。

未来,他或将开设一门类似大学语文的课程,偏传统、人文;开设一门写作课,偏西方、工具。二者相得益彰、相互补充,不遗落传统人文精神。“重点关注文学、艺术性写作,传统的诗词、书信以及日常生活写作,还有就是新媒体的交流沟通,比如在新媒体中如何通过情感渗透来表达思想等”。

《中国科学报》 (2018-11-20 第5版 大学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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