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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阿尔贝·加缪:嘲

已有 2520 次阅读 2016-4-4 13:59 |个人分类:我译加缪|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加缪, 反与正

 

 

阿尔贝·加缪 汤伯杞 译 2009-09-10

 
译者说明:

法国存在主义文学家(荒诞派文学的始作俑者)、哲学家阿尔贝·加缪的一篇随笔小说。题目为“Irony”,究竟翻译成什么才好,暂时还没有想好。想过几个译法,如:“反谶”、“事与愿违”、“天嘲”、“反讽”,后又曾想译为“谬鉴”,但都觉得不很贴切,有译者译为:“反悖”,也不觉很合适,故暂且译为“嘲”。也许以“不是反讽”做题目倒还有些贴切? 加缪在另一篇文章里曾这样说: “一个人给自己下定义时,一方面根据伪装,另一方面也得根据他真诚的冲动。因此感情上有把下层的钥匙,此心很难求得,但它会局部地从感情所含的行动,和它所采取的心理状态中泄露出来。” 又说: “也许在迥异不同但却密切相关的知识世界里,生活的艺术世界或艺术世界本身里,我们能够克服荒谬那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荒谬的世界诞生于卑微之中,但由此衍生出它的崇高性。” 加缪的上述这些思想,在这篇随笔小说里有所体现。

 
 

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位老妪。当时她正在患病,几乎快要死掉了。整个右半边身子已全部瘫痪。只剩下一半还留在这个世界上,而另一半已经和她不相干了。这个平日里忙忙活活、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现在已落得个沉默寡言、动弹不得。日复一日的孤独、又目不识丁、木讷,整个生活都交给上帝安排去了。她相信上帝。证据嘛?喏:她有一串用来诵经的念珠、一尊铅制的基督雕像、还有一个圣约瑟抱着圣婴耶稣的泥塑像。她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可她逢人便说,以为这样人们就会注意到她。除此之外,她的一切就全仰赖那个她苦巴巴地爱着的上帝了。

一天,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了。一个年轻人。(他认为真理是存在的,而且也知道这个女人快要死了,但他并不发愁解决这个矛盾。)他是满怀真诚地来关切这位老妪百无聊赖的生活的。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的关切,对这个瘫子来说确是天降之福。她渴望倾诉她的烦恼。她现在已是精疲力竭、心思全无。也该给年轻人让让路了。她感觉厌倦吗?当然,她厌倦了。没有人搭理她。她被丢在角落里,就像条狗。早点那个了,也就万事大吉了。快死吧,省得拖累了别人。

  她的声音里现在总是带着吵架的腔调,像是在与人还价。不过,这个年轻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即便是这样,年轻人还是认为:拖累着别人,也比死了强。他唯一可以证实的一件事就是:迄今为止他肯定从来没有拖累过任何人。他脱口便对那老太太说(因为他看到过那串诵经的念珠):“您还有上帝嘛!”这倒是真的。不过,就因为这,她还是有她的烦恼。如果她祈祷花的时间太长,如果她走神,眼睛追着那墙纸上的花饰,她的女儿就会说:“看看,看看,她又在祷告了!”这瘫子就说:“与你有何相干?”“是和我不相干,可到了儿是让人心烦。”那老妪哑然不语,抛出一束申斥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她的女儿。

   年轻人听着这一切,内心积淤着一种巨大且从未感受过的痛楚。老妇人又开口了:“她也有老的时候,到时,她也得需要这个。”
 

这时,你会觉得:这老妇人已被扯却了一切挂碍,惟余上帝了,她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终极的罪恶里,圣洁是必须的,而且她太过轻信:人世最后剩余给她的这份挂碍,才是她唯一值得爱恋的,于是,她终于无法挽回地陷入了惟有在上帝那里才有的——的不幸。不过,如果生的希望昭甦,上帝也无力抵御人类的私欲。

    他们坐到了桌子旁边。年轻人是应约去吃晚饭的。老妇人没打算吃饭,因为晚上不容易消化。她呆在她自己的角落里,就坐在一直在听着她讲话的年轻人的背后。因为年轻人觉得总有人在看着他吃,所以几乎没吃什么。不管怎么说,晚饭总算吃完了。他们不想聚会就这么散了,于是决定去看电影。恰巧,那一周有一部滑稽电影,那年轻人,对他身后那个还在喘气儿的大活人连考虑也没有考虑一下,就愉快地答应了。
 

     临行前,客人们起身离开桌子,各自洗手去了。显然不存在老太太也要去看电影的问题。即使她没有半身瘫痪,就她那份无知,她也看不懂电影。她说她不喜欢看电影,事实是她根本就看不懂。不管什么情况,她都是躲在她的那个角落里,神情呆滞地只管捻着她的那串念珠。那是她的全部信赖所在。她留在身边的那三个物件象征着上帝在世俗的起源:念珠、基督像、还有圣约瑟像。在它们的背后以及背后的那一头,是张豁着巨口的一片广袤深远的黑暗,她的全部希望就寄放在那片黑暗里。

     大家准备停当,走过来吻了老太太,道了晚安。她已经意识到要发生的事了,蓦然收紧了她那只握着念珠的手。但这一下意识的举动,表明了她的坦诚。坦诚里,一半是绝望,一半是热忱。每个人都吻过她,只剩下年轻人了。他感情深切地握了握老太太的手,刚欲转身,这脸还没有转过去,老太太便感觉到了:唯一一个关心过她的人也要走了。她不想孤单。此时,她已然能觉察到那伶俜抱影的孤寂、那久久不眠的长夜、那与主同在时叫人沮丧的接触带给她的恐惧了。她害怕了,她此刻唯一能倚赖的是人,而不是上帝;于是,她缠着这个唯一向她表示过关切的人,抓着他的手亲昵地捏着,讷讷地向他表示着感谢的话,以证实她的这份执意。年轻人一脸的窘然。这时,其他人已经在转头招呼他快点儿了,电影九点钟开始,最好早点到,那样就可以省却不必要的排队。

    他觉得:此时他正在直面的,是他所曾阅历过的最残酷的折磨:老太太就这么被去看电影的人们抛在了背后?他想走开,逃之夭夭,不想究其所以,他试图抽出手。忽然,一股对老太太的强烈的愤懑油然而生,差点就一巴掌狠狠地挄在了她的脸上。


   他终于设法摆脱了那纠缠,再看那瘫子,正从她的扶手椅上撑起半边身子,惊恐地瞠着眼睛,眼看着她本以为能倚靠的这最后一份实在化作了虚无。现在,有没有保护,其实对她都无所谓,连死的念头都有,还须要保护么?她心里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叫她恐惧,而只是觉得她不想伶俜抱影。上帝对她没什么用,上帝所做的一切就是把她与世人隔绝,教她孑然一身。她不想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于是,她嚎啕了起来。
 

   其他的人都已在外面的大街上了。年轻人的内心却还在与怜悯撕扭在一起。他仰望着那洞亮着灯的窗户,那是这缄口不语的房子上的一只硕硕然却死呆呆的眼睛。那眼睛闭上了。老妪的女儿告诉年轻人:“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关着灯。她喜欢坐在黑暗里。”

 

 *********

 

 

   老人把眉毛向上一扬,不无炫耀地用一根颇有些卖弄意味的手指,来回比划着说道:“我年轻的时候,父亲每周从我的工资里只拿出五法郎给我,作为我的零花钱,要我一直坚持到下个周六。可就这,我还是想法儿攒钱。首先,我得去看望我的未婚妻,那时候,我要走四英里穿过一片开阔地才能到那儿,回来的时候还要再走四英里。你们听我说嘛!如今这年月,年轻人真是不知道何以自得其乐。”围坐在桌子旁边的,除了三个年轻人,就是这位老人了,他正在描绘他那些鸡零狗碎的“奇遇”——儿时的淘气勾当,被吹得是天花乱坠,偷闲耍滑的小伎俩得逞,也被说成是“凯旋而归”。他讲起他的故事从不识闲儿,而且把他过去的大小事儿都抖落出来方才肯让他的听众离开,匆匆间,专拣他认为可能会给人带来深刻印象的那些段落来谝。要人们听他“灌输”,是他唯一的秽行:他不在意那些对他满是讥笑的睥睨,对那些突然卷面而来的嘲弄,他也佯装没看见。年轻人并没有把他看作是一个经历中每件事都是非同凡响的老者,而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东西;而他却自以为自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辈,且经验持重。年轻人不知道的是:一次经验就是一次失败。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赢得那点个人见识而断送了所有。他吃过苦,但他从不提及。表现出幸福的样子并不是坏事。但如果他错误地理解了这一点,试图要人们对他报以同情,那他就会犯更多的错误。当你全身心投入生活的时候,你会在意一个老人的遭遇吗?他叼登个没完没了,在胡言乱语中讨幸福,尽管不时夹杂着他那低声僝僽的灰色。但是,这不能持久。他得有个了结,而且他的听众的注意力也在渐渐消逝。甚至他自己也乏趣了,他老了。年轻人喜欢打台球,耍扑克,这些可以排遣因日常工作中的缺失而淤在心中的郁闷。

  不久,他就成了孤家寡人,尽管他付诸努力,甚至用说谎来活跃他的故事也无济于事。由于并不是存心来体谅他的感受的,年轻人都走光了。他又陷入了孤独。不再被倾听——这对行将老去的人的确是件可怕的事情。这是在向他宣告:他要在寂寞与孤独中了此余生,其间,有个声音会不断地提醒他:他就快要死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百无一用,甚至是一个叫人困窘的隐忧。让他走吧。他早该走了。或者,再不济,他可以把嘴吧闭上,这是最起码的。他承受着痛苦,因为他一旦停止做侃爷,立马就会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但他还是起身,向他周围的每一个人微笑着走开了。然而,他看到的那一副副面孔,不是冷漠得毫无表情,就是被拍手称快的欢愉抽动扭曲着的——那是一种他根本无权分享的欢愉。一个男人大笑着道:“她是老了,但我不嫌弃,而且佳肴往往都是老锅烹出来的。”另一个,则故意多了点一本正经:“哇嗷,我们虽不富裕,但也吃得不赖。瞧瞧我孙子现在,他比他爹吃得多。他爹有一磅面包就够了,他得两磅以上!甚至还可以更丰盛些——香肠、卡芒贝奶酪。有时候,他吃完了就喊:‘嗨!嗨!’,然后接着吃。”老人离开了。他彳亍着,就像头转磨的驴子那样蹀躞着,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穿过长街上的人群。他觉得他病了,可他并不想回家。往常,他总是兴高采烈地回家,直奔他的饭桌,桌上摆着摇曳着光亮的油灯,还有那他一看见,他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各自摆出各自姿势的菜盘子。他依然是喜欢默无声息地吃晚餐,饭桌的另一边便是那位黄脸婆了,她扛着一副空脑壳、眼睛死丘丘地盯在那里,正在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味嘴里的饭菜呢。今天晚上,他怕是要更晚些到家了。晚饭大概早就准备好而且都已经凉了,他的妻子大概也已睡下了,她并不担心他什么,因为她晓得:他常常是晚得没个准点儿。她会说:“他又跑到月亮上去了”,如是这般。

     此时此刻,他的步伐渐渐地急切了起来。他老了,他孤独了。当一个生命就要走到它的尽头的时候,晚景就会饱尝酸心的呃逆。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全因这“再没有人愿意听你叙说”。他踉踉跄跄地走着,街角转弯时,险些儿就摔倒了。我目睹了这一幕。确是既可笑又荒唐。可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他自己宁肯呆在街上也不愿意回家的。回到家里,连续几个小时的高烧,就仿佛在他与老伴儿之间树起了一道蒙昏昏的纱幕,并把他隔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有时,门徐徐地打开了,半敞少顷,会有一个男人走进来。他穿着一身浅色的套装,在老人面前坐了下来,几分钟过去,他都不置一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刚才那扇半敞着矗立的门。 他不时地搔着头发,发出轻轻的叹息声。他注视了老人很久很久,眼睛里同样饱含着沉重的哀伤,随后,便悄然离去,接着就是他身后门锁锁闭的咔嗒声。 独余老人一人在那里惊骇有加,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痛彻心肺的焦灼。在外面的街道上了,尽管他可能遇不上几个人,但他却并不感到孤独。体内的高热在嗡嗡叫了。他略微加快了脚步:明天的一切就会不同了,明天!突然,他意识到:明天还会如此,后天,以及剩余的每一天都不会再有什么不同了。在这个已是无以挽回的发现面前,他崩溃了。恰恰是如此这般的念头索了人的命去。人们自杀,正是因为他们无法抗拒这些念头——要是他们还年轻,或许就会把这些念头转化为铭心隽语。


    老了、疯了、醉了,皆无人知晓。他要死得其所,要可歌可泣。他要用在别人看来最适合他的方式去死,这也就是说,他将殉难。那样,对他将是一个安慰。除此而外,他又能到何处去呢?现在,他要永远地老去了。人们一心指望他们未来的晚年老得其所。他们为这样一个晚年付之努力,然而,他们为之努力的却是“无望”——一种被置于无任何看顾状态的、无人理会的“无所事事”。 他们想成为领班,如是,他们就可以退隐乡间小屋安享晚年了。然而,他们一经步入老年,他们才恍然:这想法是多么的错误。他们需要他人的看顾。就这位老人而言,他需要的是被人倾听,以增强他对生活的信念。 此刻,街道比先前更昏暗、更冷清了。惟有话语声还在空气里余音袅袅。 向晚时分出奇的平静,在这出奇的平静里,这话语声变得越发地神圣了起来。 在那环城小山的背后,夕曛还在留连。在那郁郁葱葱的山峦后面,不知是从何处生起了帐帐烟幕,庄严静肃。烟幕缓缓升入云霄,一层叠着一层,恰似繁茂的松枝。老人闭上了他的眼睛。正当生命裹着小镇居民那纷纷议论而去的时候,天上的诸神笑了,笑得是那么的愚蠢,那么的冷漠无情。他是孤独的、被丢弃的、赤条条的,他已经死了。

      这桩逸事的另一面我就不必详加描述了吧?不用猜,在一间黢黑、肮脏的房间里,那位老妇人肯定正在摆桌子准备吃饭呢。晚饭准备停当,她就坐了下来,望了望那挂钟,守候良久,接着便开始大块朵颐起来。她暗自思忖:“他到月亮上去了。”如是这般而已。

 

*********

 

 

     他们五个人在一起过活:外婆、外婆的小儿子、大女儿、还有这女儿的两个孩子。这儿子,差不多就是个哑子;这女儿,是个残障,只有一点点很可怜的思维能力;两个孩子中,一个已经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了,另一个则还在念书。七十岁了,外婆还依然是所有这些人的主心骨。在她的床的上方,你可以看到一幅她的肖像画,那是五年前绘制的——身着黑色的套裙,胸前领口处由一个圆形饰物缀在一起,人还是那么的秀挺,脸上没有一丝的皱纹。她有一双极清澈、冷峻的眼睛,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王室仪范——尽管无奈岁月的消磨,但外出时,她偶尔还是要尽量使之不减当年。

  恰恰是这双清澈的眼睛,常常勾起她外孙的回忆,令其一想起都还脸红。这老妇人一俟有客人 ,眼睛便严肃地盯着他问:“你最喜欢谁?妈妈,还是外婆?”。一当女儿在场的时候,这游戏就更有意思了。尽管,在这孩子的心里喷涌的是对他那永远寡言的母亲的挚爱,可他总还是回答:“外婆!”。因此,客人们对此颇感惊奇,这时,那母亲就会说:“因为一手把他拉扯大的是外婆。”

    再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妇人以为爱是可以索求的东西。她自识自己一直就是一个好母亲,这赋予了她某种刻板和偏执。她从没有欺瞒过她的丈夫,并为他生了九个孩子。丈夫死后,她意气旺盛地抚养着一家人。从他们那座郊外的小农场搬出来后,他们就落脚在这个小镇上只有穷人才居住的老城区,一住就是很久,直到现在。

    当然,这个女人并不乏优点。但对那两个尚处于逢事非“好”即“坏”年龄段的外孙来说,她最多就是个骗子。他们的一个姨父给他们讲过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一次,他去拜访岳母,从外面看见她正闲坐在窗子旁边。但她来开门的时候,手里却拎着把掸子,还为其正忙于干活儿表示歉意:说她除了家务还是家务,几乎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应该承认,这确是颇具代表性的事例。每每家庭讨论之后,她动辄就晕倒了。因肝病引起的呕吐,也常把她折磨得痛苦不堪。但她对疾病的折磨已习以为常,发作起来,也表现得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有碍观瞻了。她不但不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反而迳直就哇哇地吐在厨房的垃圾桶里了。当她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连眼泪都“吐”出来了,其实,她是想提醒那些欲劝她上床休息的人:她还得准备下顿饭、还得为操持这个家忙里忙外:“这里,什么事不都得我弄啊。”或者再加一句:“没有我,还不知道你们会作践成什么样子?”

   孩子们对她自己称之为“犯病”的呕吐以及她的各式沉疴已是见怪不怪了,疲了,视而不见了。一天,她躺倒在床上,要求请医生来。于是,他们便顺着她,派人去请了医生。第一天,医生诊断是轻微的消化不良;第二天诊断为肝癌;第三天是急性黄疸。但是,那个最小的外孙还是坚持把所有这一切都看作是又一次表演,一次技艺高超的做戏,对此,他一点也不觉得担心。这女人最初把他吓唬得的太狠了,他本来就对她没有好印象,所以,他的第一反应也不会是悲伤的情绪。的确,无论是对爱做出表白,还是对爱表示拒绝,都需要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不过,扮演病人的人们却可能是真的有病;外婆带着“作假”走向了死亡。临死那天,她的子女们围在她的身边,她肠内的发酵物开始自行流出她的体内。她转过脸,真诚地对她的外孙说:“你看,”她说,“我在放屁,就像一只小猪。”一个小时以后,她死了。

   至于他的外孙,他现在已意识到:他并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意念:他刚刚目睹了这个女人最后的,也是最荒谬至极的表演。即便他扪心自问:他是否感到悲伤?他还是会有如是之感:一点也不!只是在葬礼那一天,由于大家骤然泪雨倾盆,他才涕泪起来,但在死亡面前,他却害怕说谎、害怕自己是虚与委蛇。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阳光洒满了大地。在那苍冥碧空间,你所能感觉到的,是那统统被暖色矫饰起来的冷酷。那坟茔俯视着小镇,而你能够看到的是:那轮美意可人、晶莹剔透的太阳正在渐渐没入波光粼粼的海湾,仿佛一片濡湿着的唇。

 

 

 

   看不出这中间有什么关联呀?一点不假!一个你为了要去看电影而丢弃掉的妇人、一个你再也不愿听他说话的老头儿、一个无以解脱的亡灵,而在另一边,世界却充满阳光。如果你接受这世间的每一件事,那使它们区分开来的是什么呢?这里讲述的三种命运,既有差别,又颇相似。我们所有的人都要面对死亡,但每个人却各有各的死亡。说了归齐:太阳依然会为我们大家温暖着我们的骸骨。
 

   

英译本注:

[1]在为1965年版《七星丛书》加缪文集第二卷所作的注释中,罗歇·基约把加缪这组文章所表达的思想,归根于他1932年写的几篇最早的文学随笔,当时加缪仅有十九岁。归加缪首任妻子西蒙·伊耶收藏的一部手稿中,表现了孤独与老年的主题,其中特别提到了被去看电影的年轻人丢下的老妇。 1935年,加缪为这组文章草拟了一份写作计划,这表明:他曾打算通过这几篇文章来集中表现儿子与母亲的关系。1949年,他起初曾有过为这组文章的新版写一篇序言的想法;1954年,还为基约诵读了这一篇中的部分内容。这组文章最初于1937年在阿尔及尔出版,出版者是夏洛(Charlot)的小出版社。在《嘲》(Irony)的最后一部分以及在《反面与正面》 The Wrong Side and the Right Side)中对加缪居家生活的描写,是他全部著作中最坦率的自传性文本。加缪的父亲1914年死于第一次马恩河战役(参见第38页[《在“是”与“否”之间》Between Yes and No])。加缪曾与母亲,外祖母和兄长吕西安(Lucien)共同生活在阿尔及尔的贝尔库城郊——工人居住区。——菲利普·托迪(P.T.)
 

 

                                                                         (完)
 

 

附:杜小真译本

 

讽刺

[]加缪  杜小真译

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老妇人。那时,她正受着病痛的煎熬,她曾以为自己会死去。她的整个右半身都瘫痪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半个身子,另一半已经毫无知觉了。人们强制这个好动而又啰嗦的小个子老妇人不作声、不动作。孤独的、目不识丁的老人麻木地度着漫长时日,她的全部生命归向上帝。她信上帝:她有一挂念珠,一座铅制耶稣和一座仿大理石的圣,尤素福怀抱孩子的塑像,这就是明证。她对自己患有不治之症有怀疑,但又那么说,为的是别人能关心她。

这一天,有人关心她了。这是一个年轻人(他相信有一个真理存在,并且还知道这个女人快要死去,但对解决这个矛盾并不关心)。他真的十分关注这位老妇人的忧愁。老妇人深深感觉到了。对病人来讲,这种关注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她对他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痛苦:她已走到生命的尽头,她应该知道让位于年轻人。她是厌倦了?这是肯定的。没有人对她说话。她像狗一样蜷缩在角落里。最好是结束这一切,因为她更愿意死去,而不是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的声音变得像吵架,是市场上讨价还价的声音。然而,那位年轻人明白了。他认为,应该为别人承担责任,而不是去死。但这只证明了一件事:即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负过责。而他恰恰对老妇人说——因为他看见了她的念珠——“您还有善心的上帝。”的确如此。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烦她。若她祈祷的时间长了,如果她眼睛盯着地毯的某一图案走了神,她的女儿就会说:“你还在祈祷!”病人说:“这碍着你什么啦?”“这不碍着我什么,但这让人讨厌。”老人沉默了。她用责备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年轻人聆听着这一切,一种不可名状的巨大苦痛使他胸闷难受。而老人还在继续说着:“当她老的时候,她会知道她也需要祈祷。”

他感到老妇人已摆脱了一切,除了上帝。她任凭自己受这最后病魔的摆布,她也积德,但并非自愿,而且过于轻易地相信她还保留着的东西是唯一值得爱的财富,并最终义无反顾地被投入到祈求上帝的苦海中。但是,愿生命的希望会再生,而且上帝并不强违人意。

他们坐在餐桌旁。年轻人被邀前来进晚餐。老人没有吃,因为晚上进食不易消化。她仍呆在她的角落里,正好面对那个听她讲话的人的背。年轻人感到老人在审视他,吃得很不安宁。不过,晚餐仍继续着。为了延长这次会面,人们决定去看电影。正好在上映一部轻松影片。年轻人冒失地接受了邀请,并没有想到仍呆在他背后的人。

出发之前,客人们起身去洗手。显然,毫无问题,老人也去了。即使她没有残疾,她的无知也会妨碍她理解影片。她说她不喜欢看电影,事实上,是她看不懂。她在她的角落里,此外还对念珠串的颗粒表示空洞的关注。她把她的全部信念寄托在念珠上。她保存的三样东西对她来说标志着神灵启示的物质点。从念珠、耶稣与圣`尤素福像出发,在它们的后面,是巨大的深深的黑夜,她寄全部希望于这黑暗之中。

大家准备好了。他们走近老人,吻她并祝她晚安。她早已明白了,力握紧念珠。但是,这个动作似乎既表明热忱也表明失望。大家都吻过她了,只剩下年轻人。他温情地握住老人的手,然后就转过身来。但老人则看着这个曾关心过她的人。她不愿意独自一人。她已感到了孤独的可怕,感觉到持续的失眠以及令人失望的与上帝的单独相处,她害怕了,她只有在年轻人那里才能安静,她依恋着这唯一对她表示关心的人,拉住他的手不放,紧紧握着,笨拙地向他表示感谢以证实这种再三的要求。年轻人感到为难。而其他人已走回来催他。电影9点开始,最好提前一点到,以免在售票口等待。

年轻人感到自己面临着有生以来最难受的痛苦:这就是一个人们因看电影而抛下的残废老人的痛苦。他想离开,脱身,不想知道这痛苦,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一秒钟之后,他对老妇人产生了刻骨的仇恨,并且想狠狠地抽她一耳光。

终于,在病人从靠背椅上半起身的时候,他得以脱身并离开。老人惊恐地看着她能在其中栖身的唯一靠山消失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保护她。死的念头攫住了她,她不太明确知道是什么使她恐惧,但她感到她不愿孤独一人。上帝对她毫无用处,把她从人群中夺走,并让她孤独一人。她不愿离开人们。为此她开始哭泣。其他人已经上路了。后悔的心情死死地搅扰着年轻人。他抬头仰望有灯光的窗户和那沉默房屋中的阴沉巨眼。但巨眼闭上了。老病妇的女儿对年轻人说:“她独自一人时总要关灯。她喜欢呆在黑影之中。

这位老人露出上副得胜的姿态:耸动着眉毛,晃动着指指点点的食指。他说:“我吗,我父亲当年每星期给我5法郎,我可乐到下一个星期六。嗯,我还有办法存几个子儿。首先,我要去看未婚妻。我得在旷野上走4公里,回来也得走4公里。好了,好了,我对你们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再懂得玩。”三个年轻人和他——一位老人围坐在圆桌旁。他叙述他平淡无奇的遭遇,一些被抬高了的蠢事。令人生厌的事被他作为胜利来庆贺。他甚至不放过叙述中的沉默,他急于在别人离开他之前把一切都说出来,保留了他自以为能感动听众的往事。让别人听他说话,这是他唯一的癖好:对于别人向他投来的讥讽目光和唐突的嘲笑,他不加理睬。当他认为自己是受人尊敬的、阅历十分丰富的祖辈时,对别人来讲,他是一个老人,别人知道他的那个时代一切都挺好。青年人不知道,经验是一种失败,只有丢弃一切才能知晓一点东西,他很痛苦,他什么也不再说了。这倒比外表快活要好。再者,如果在此他错了,他若想凭借他的苦难来感动别人那更是大错特错了。当你整天为生活奔波时,一个老人的痛苦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说着,说着,用闷哑的声音平铺直叙地、兴致勃勃地、漫无边际地说着,但这不能延续很久。他的快活终有结束之时,听众的注意力已经涣散。他甚至不再好笑了,他老了。年轻人喜欢台球和扑克,因为这与他们每天笨重的劳动不一样。

他于是又孤独一人了,尽管他努力编造谎话以使他的讲述能更诱惑人。年轻人都不客气地离开了。他又一次孤独一人。人们不再听他讲话:当一个人年老时,这是最可怕的。人们已判定他沉默与孤独。人们向他暗示他行将死亡。而一个行将死亡的老人是无用的,甚至是令人不舒服的、狡诈的。让他走开;要是做不到这点,就让他闭嘴;这是绝无仅有的一点敬意。而他很难受,因为他不能不说话,否则他就要想到他是老的。他还是站起来,向周围所有人微笑着,并且离开他们。但他遇到的只是一张张冷漠的面孔,或是由于高兴而摇晃的面孔,而他是没有权利分享这种快乐的。一个人笑着说:“他老了,我不否认。可是,往往是在旧锅里做出可口的汤来。”另一个更加严肃:“我们并不富有,但我们吃得好。你看,我的孙子吃得比他父亲还多。他的父亲要1磅面包,而我孙子则需要1公斤!吃吧,香肠;吃吧,加蒙拜尔(奶酪名)。有时他吃完了就说:‘嗨!嗨!’然后继续吃。”老人走开了。他慢步——像耕驴的脚步——穿过挤满人的走廊。他感到很不舒服,但他不愿回去。平常,他习惯回到饭桌、油灯和盘子旁,在那里,他的手指机械地找到它们的位置。他还喜欢安静地进晚餐,老伴坐在他前面,嘴里嚼个不停。他喜欢什么也不想,眼睛死盯不动。今天晚上,他回家将比较晚。晚饭已摆好,都凉了,老伴大概已躺下。她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他有时会很晚回家。她说:“他有月亮。”这就够了。

现在,他缓慢而又固执地走着,孤独而又衰老。在生命的尽头,衰老变得令人厌恶。他说什么都没有人听了。他走着,转到街角,打了个踉跄,几乎要跌倒。我看见他了,样子很可笑,但这有什么办法。无论如何,他还是喜欢上街,在街上要比在家好,因为这时若在家,焦躁使他看不见他的老伴,使他独自留在房间里。有时,门徐徐打开,有一刻半开着。有人走进来。这人穿着浅色衣服。他在老人对面坐下,好久不说话。他一动不动,就像刚才打开的门。他不时地用手捋一捋头发,并轻轻地叹气。在用同样满怀忧伤的目光久久注视这位老人之后,他默默地离去。他身后留下撞锁生硬的响声,而老人还留在屋里。他受到惊吓,怀有酸楚而又痛苦的恐惧。而在街上,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他总能碰到一些人。他越发焦躁起来。他加快脚步:明天,一切都将会变化,明天。突然,他发现明天将还是老样子,后天,往后的日子也都一样。他发现一切无可挽回,这使他万念俱灰。产生这样一些想法会让你去死。由于不堪忍受这些想法,有人自杀——或如果人还年轻,就会把这些写出来。

是衰老,疯狂,还是酒醉,我不知道。他的终了将令人肃然起敬,催人泪下,是了不起的终了。他将死得壮丽,我要说的是他将在痛苦中死去。这对他是个安慰。而此外还有别的出路吗?他永远地衰老了。人们在即将来临的衰老之上建设着。他们要赋予这无挽回的烦人的衰老以无拘无束的闲情逸致。他们要成为工头以便将来在小别墅中养老。然而,一旦已到暮年,他们就知道这是错误的。他们需要别人来保护自己。但对老人来说,必须有人听他说话以使他相信自己还活着。现在,街上渐渐黑了,行人渐渐少了,但仍时有人声。在古怪而宁静的夜色中,街道变得更加庄重。在那环城的山丘后面,还残留着白日余辉。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威严的烟雾在树木茂密的山脊后面出现。烟雾慢慢升起,像松树一样展开。老人闭上眼睛。面对要带走城市的喧闹声与天空冷漠而愚蠢的微笑的生命,他孤独,不知所措。赤祼祼的他已经死亡。

还有必要描写这件事的另一面吗?人们可以想象,在一个肮脏、阴暗的房间里,老妇人在摆桌子——晚饭已做好了,胃口不错。她想:“他有月亮。”这就不用再多说了。

他们5个人生活在一起:祖母、小儿子、大女儿和她的两个孩子。儿子几乎是哑巴;女儿是残疾人,思维人困难。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已在保险公司工作,小的还在上学。祖母已70岁了,但还掌管着这个家。在她的床上方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中的她还不到5岁,笔直地站着,穿着一件黑色长裙,饰物直扣到脖子,裙子上没有一点皱折,睁着明亮、冷峻的眼睛。她这一身皇后服饰随着年龄一起放弃了,而有时她又试图在街上重新找到这种衣着打扮。

她的外孙回忆起这双明亮的眼睛还会脸红。老妇人总等着有客人来,她好来严厉地问外孙:“你喜欢谁,你妈妈还是你外婆?”而当她女儿在场时,游戏就变得复杂起来。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孩子都会说:“我喜欢外婆。”他心中涌起对这位总是默默无语的妈妈的一股爱流。如果客人对这样的偏向感到吃惊,那他母亲会说:“这是因为是她抚养他的。“

这还因为,老妇人认为爱是一种人们强烈要求的事情。她的家庭主妇的意识使她养成一种刻板与偏执的性格。她从来没有欺骗过丈夫,为他生了得9个孩子。丈夫死后,她顽强地维持着这个家庭。离开郊区农庄以后,他们在一贫穷老区留了下来,并在那里生活了很长时间。

当然,这个女人并不乏优点。但是,在她的外孙们看来,她不过是个喜剧演员,正处在看问题容易绝对化的年龄。他们从他们的一个叔叔那里听来了一件有趣的事:一次,叔叔来看他们的外祖母,发现她一动不动地呆在窗前,而她招待他时手上拿着一块抹布,并且抱歉地说她要继续干活,因为留给她干家务的时间不多。应该承认,事情就是如此。在家庭讨论什么事情时,她很容易晕厥过去。她还因肝病剧烈地呕吐。但她毫不掩饰病情的发展。她回避着在厨房里的垃圾桶旁大声呕吐,然后脸色苍白地回到家人那里,双眼因用劲而满是泪水。若有人劝她去睡觉,她就会说她要做饭,并要人注意她在主持家务中所占的地位:“是我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她还会说:“我要是死了,看你们怎么活!”

孩子们已习惯了,对她的呕吐,她所谓的“进攻”并不在意,也不在意她的抱怨。一天,她卧床不起并要请医生。家人为讨她高兴请来医生。第一天,医生认为她只稍染小疾,第二天则确诊为肝癌,第三天又变成黄疸。而在小外孙固执地认为这又是一幕喜剧,一次更巧妙的装病。他并不焦虑。这个女人曾那么厉害地压制过他,以致他一开始的看法并不悲观。而在爱的清醒与拒绝中有一种绝望的勇气。但是,装病却使人感到她真病了:外祖母装病直至死亡。最后一天,她的子孙们帮她解大便,她简言快语地对外孙说:“你瞧,我像小猪一样拉屎。”一小时之后,她死去了。

她的外孙现在觉得他当初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能消除这样的念头:在他面前演出的是这个女人最后的和最可怕的一次装病。若自问是否感到什么痛苦,那他丝毫也讲不出来只是在下葬那天,由于大家都失声大哭,他才哭了,他怕自己在死者面前表示出不诚与欺骗。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明媚。在蓝天中人们看到黄色的闪闪发光的寒冷。从墓地俯视城市,人们可看到灿烂而透明的太阳照在海湾上,闪闪发光,像一片湿润的嘴唇。

所有这一切没有联系吗?美丽的真理。人们上电影院,把一位老妇人扔在家里;一个不再有人听他说话的老人;一位老妇人的死没有换来任何东西。而另一边仍是阳光灿烂的世界。若不接受这一切,又能做什么呢?这是三种相似而又不同的命运。死亡是我们无法摆脱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归根到底,太阳还是温暖着我们的身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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