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是深圳市最大的小区。据说住在这个小区的老老少少有大约十万人，其中的住户，主要是公务员、教师、医生等公职人员。

我在这个小区住的是总层数为24层的高层住宅，每层有七户。屈指算来，我已在这栋楼住了整整20年了。过去20年，对于这栋楼，我没有不在意，也没有很在意。不过，最近半年，我开始对这栋楼在意起来。说开始在意起来，实际上也不是很在意。开始在意起来，纯是由于客观的原因。具体说，是从今年元旦后开始到如今这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我们这栋楼里接连有五位邻居去世，其中年纪最大的96岁，是一位老太太。这位老太太每天晚饭后由保姆陪着，在楼底的架空层散步。散步时，老太太拄着一个拐杖，佝偻着干瘦的身躯，艰难地，很慢地挪着很小的步子。老太太步履虽然艰难，但我们这栋楼的人几乎每天都能在楼下看到她的身影。上周的一天早上，我下楼遛狗，见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进电梯来。我问我们楼的保安，警察来是有什么事吗？保安告诉我，六楼老太去世了。我一惊，问，哪位老太？保安说，就是天天晚上由保姆陪着在架空层散步的，她两个儿子都住在这一栋呢。保安这样一说，我就知道是哪位老太太了。我认识老太的两个儿子。这兄弟俩晚饭后常常在我们这栋楼下的架空层一起散步，两兄弟长得很像，我原以为是一对双胞胎。有一天在电梯里碰到他们，我便问他们道，你们是兄弟俩吧？其中一个答，是的。我又问，你们两兄弟长得好像啊，是双胞胎吗？还是前面搭话的那位答道，不是双胞胎，你看我们哪个大些？我说这个当然能看出。一直答话的是弟弟。弟弟说，他是1956年出生。接着他指着对面站着的哥哥说，他是1951年出生的。弟弟还说，天天在楼下由保姆陪着散步的老太太就是他们的母亲。因此我对他们家情况略知一二。这天知道老太太突然去世，我问保安，昨天老太太不是还在楼下散步吗？怎么一下子就去世了？保安说，老死的，96岁了，昨天没有下来散步，前天晚上还在楼下散步，当晚睡觉从床上滚下来摔了一下，今天早上就去世了。这时我看见殡仪馆的车子已开到楼旁。老太的小儿子陪拿着抬尸架的殡仪馆工作人员走过来，他们把抬尸架放在电梯间，拿着一个黄色布袋，上了楼。一会儿，老太的小儿子和殡仪馆工作人员抬着装尸袋从电梯出来。我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装尸袋运送尸体的这种场面，发现老太的儿子神情并不是太过悲伤，便跟保安感叹道，这位老人有福气啊，活了96岁，高寿，平时跟两个儿子一起住，现在一下子就走了，自己没有遭罪，后人也没有遭罪，这按中国传统文化，是五福俱全中的最后一福——“好死”。一起聊天的邻居们也都说，确是福气。这位老太去世过了两天，我老伴从小区广场散步回来，说，刚刚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男的在广场散步时突然倒地，周围散步的人打了110，120，110、120都来了，现场抢救了四十多分钟，但没有抢救过来。我问我老伴，你看见了还是听人说的。老伴说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整个抢救过程。

我们这栋楼近期去世的另外四位，都是长期生病去世的。其中一位是正住我家楼上一层家里的男主人。前几年，有时他们家的楼板半夜会不停地响，我还打电话给管理处投诉过。后来这家的女主人来我家道歉，我才知道他们家有个老病号。这家女主人以前是深圳北大医院的护士长，电梯里我们经常见面，护士长很客气，每次都和我们打招呼。但我没见到过她那位中风瘫痪的男主人。保安说，这位病人很少下楼。

我们这栋楼今年接连去世的五位邻居，除了那位96岁的老太太情况我有所了解，其他四位我好像没有见到过。也许偶尔在楼下碰到，但由于不认识就没有注意。不过这五位中最早去世的一位，我有些间接了解。最早去世的一位，生前是深圳市人民医院内分泌科的主任医生，他的夫人和我老伴经常在楼下聊天。前几年我就从我老伴口中得知，这位医生身体不好，患有糖尿病，通风，走路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还有肾病，退休后一直返聘在深圳市人民医院上班。因为是主任医生，上班看病是专家号，一个挂号300元，一直干到82岁。直到感觉身体明显不舒服了，老医生才没有上班。后来在家里洗澡困难，他老伴也是80岁的人，老医生又不愿请人帮忙洗澡，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到小区里的养老院。养老院八个老人住一个房间，晚上睡不好，住了几个月，老医生非要出院回家来。回家几个月后，就在医院去世了。三四天前，我在楼下遛狗，跟也在楼下散步的这位医生的夫人聊天，她说她老公84岁去世，上班上到82岁。我说阿姨，你们家老医生看不穿，又不是缺钱花，身体又不好，干嘛要84岁去世上班上到82岁？阿姨说，他要去上班啊，他闲不住。我对阿姨说，老医生赚的钱自己也没有花，我估计她是想给阿姨你留下花啊。阿姨说，我要花他的钱，我有退休金。然后我就讲到碧桂园集团请我去做教研院院长我不去的故事。我说我退休后，别人再多的钱请我，我也不会再去工作。我这一生，前60年交给学校，交给单位，交给党哈哈，后面的人生嘛，就交给我自己了。

前天，深圳市有一位名师的教育科研课题要结题，请我作为评委参与结题工作。我答应了他。由于疫情关系，结题用的方式是在手机上安装的腾讯会议室，通过腾讯会议室结题。这也是我首次使用腾讯会议室软件工作。隔天下午，这位老师要送结题材料到我家来让我们评委签字。其中一位跟我很熟的评委，自己先到我家来喝茶，却顺便从附近盒马超市给我带了一大盒日本进口葡萄，和一盒国家首批“中华老字号”、被誉为“江南粽子大王”的五芳斋粽子。我们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等结题材料送来一起签字。喝茶的过程中，谈到退休后“停不下来”这个话题。我说，世界上哪有“停不下来”的这件事啊？你看我，1976年高中毕业后当过乡村幼儿园教师、民办小学教师、民办初中教师，1979年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又换过好几个单位，迄今工作四十余年，无论在哪个单位工作，我都是单位最勤奋的一个，不是“之一”，可是我一退休，哪里的钱也不赚，请我讲学，要没去过的地方才去。我问这位老师，我写的随笔《【少堂志林（1186）】我对猎聘网的回答》（链接）你看了吗？他说看了。我道，碧桂园集团重金请我去做教研院院长，我很高兴。高兴自然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他们找到我，说明我确实有点影响不是。我要去了，碧桂园集团年薪不给我一百万，七八十万总要给的。这位跟我喝茶聊天的老师说，那肯定。我说，但是我就不去。不去的原因之一是，像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奋斗近乎半个世纪又没有任何锻炼习惯的人，退休后虽没有发现致命疾病，但积劳成疾的毛病很多，再去工作赚钱是用命换钱。我说人要知足，我在深圳没有炒房，只有政府分给我的一套福利房，经济上并没有像我的很多同事一样都达到了自由境界，但我对深圳的退休金很满足，我先把退休金花得差不多再说哈哈。这位在我家喝茶的老师马上道，就是就是，大家还议论过，说程先生一退休，说停就停了，让人觉得当年的风云人物怎么就从语文界突然消失了一样。我一笑，道，人，一要自信不怕消失，二要确信谁都会消失。聊着聊着，送结题材料的老师到了楼下，我们便一起下楼去签名。这位给我送葡萄和粽子的老师出门时顺便问了一句，程先生的生日就这几天吧？我说，你还记得，我是阴历五月初八出生的，1950年代末出生时农村报户口报的都是阴历时间，我以后的档案就把自己的生日填写为公历的5月8日。因此我的身份证和户口簿上的生日是公历5月8日，但实际上我出生的那年农历五月初八是公历的6月13日，也就是说我的公历生日是6月13日，就是后天。

有一个故事说，清朝的乾隆皇帝游江南，来到镇江金山，登上江天寺的宝塔，看到长江里船来船往，他就问身边陪同的一位老和尚：“你在这里住了多少年？”老和尚说：“住了50年。”又问：“你50年来看这江上，每天来来往往有多少船只？”老和尚说：“我只看到两条船。”乾隆一听，惊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50年了，只看到两条船。”老和尚说：“是呀，一为名来，一为利往，人生就是两条船啊。”乾隆听了很高兴，认为这个老和尚的回答很不简单，把世相归纳出来了。明末清初的戏剧家、文学家李笠翁，写了一副对联：“人生两演员，天地大舞台。”是的，在人生这个大舞台上，只有两个演员：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两个人，两条船，就在这个大舞台上，天翻地覆地演绎着各种悲喜剧。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只要自己活得痛快，就是好活法。如果身体条件允许，退休后雅点说“发挥余热”，俗点说可以再赚一些钱，再挣一些名，这个合理合情，完全可以理解。但如果像我这样身体不太好，鄙意以为就没有必要再去搏了，不值。常常听见一些人说自己退休后“停不下来”，只有继续出去干一份工作身体才会好，一停下来身体反而会出问题。虽然说这种话的人不少，但我不是太相信这种说法。按理说这是各人的活法不同，他人毋庸置喙，更不必褒贬轩轾。但我比较直，还是想说句人人心中有而人人不愿直说，即人人“看破不说破”的“破话”，就是所谓“停不下来”，实则是因为放不下，悟不透，看不穿，简单说无非是把名利看得太重。记得六祖慧能的话么？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心动。可是以我的阅历所见我完全可以断定，退休后就是把我们的老命给拼了，一般说来也不太可能会给自己的名和利的现状带来根本性变化。换言之，该是你的，早就是你的了，不该是你的，大约的确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鄙意以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停不下来”的事情，无论你是谁，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总有一天，你会停下来，而且会永远停下来。

今天早餐时，我和我老伴从我今天生日说起，扯到我们这栋楼半年内去世五位邻居的事情。老伴有点沉重地感叹道，老天一下子招我们这栋楼这么多人去啊。我说，不必沉重，也不要感慨，这是每一个人迟早都会到来的结局，是自然规律，谁也不能改变，因此活一天就好好活，快快乐乐地活。我还跟老伴说，人生各个阶段有各个阶段的任务，青少年时代、中年时代，该奋斗时努力奋斗；老了，从心所欲不逾矩，该享受人生时尽情享受。人要知足。你要是认为你得到的名和利还不够，还应该得到更多，那自然就会“停不下来”，因为心没有停，欲望没有停，身随心动。我呢，确信自己该奋斗时拼命奋斗了，到退休时，确信自己得到的，已然大大超过了我当初所追求甚至可以说是奢望的，因此“回头一笑百媚生”。特别是深圳的退休金比我当年想象的丰盛很多哈哈，我很满足，很自足，很知足，停。

写于62周岁阳历生日

2021/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