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stic Horse: An Elegant Being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gl6866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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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控制论》的术语辨析(中)

已有 3839 次阅读 2020-9-22 14:15 |个人分类:科研备忘|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控制论的英文名称为cybernetics,是横断学科,其中涉及信息论、数理逻辑、心理学、计算机技术、生物学、符号学、社会学、机器与思维、自动机与生命等。鲍克(Geoffrey Bowker)主张将控制论的术语统一并使其不与现时代脱节,形成一种所谓的“通用语言”。这里特别要提出,他所谓的“通用语言”和莱布尼茨所主张的符号逻辑的“通用语言”,完全是两码事。

 

能使横断学科统一起来,理应有一套语言体系,或者通俗一些叫行话。一般我们称之为“术语”(term),术语属于词汇学的子集,那么专门研究术语的学问称之为“术语学”(terminology)。确立术语需要语言工作者,当年我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翻译工作,曾受挂靠在科学出版社的全国自然科学名词审定委员会的委托,译介了加拿大术语学家隆多(Guy Rondeau)的《术语学概论》,并由科学出版社出版。术语学有专门的国际组织的。我国也是国际术语联合会的成员国。确定某门学科的核心术语不仅要有词汇学家的参与,更需要专业人员协助撰写相应的术语词条。各个专业学会有专门协调该专业术语的编写的机构。最后由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批准后向社会公布。

 

当代俄罗斯学者戈洛维奇(Slava Gerovitch)写了一本名为From New Speak to Cyberspeak:A History of Soviet Cybernetics的书。他的这本书属于回顾性的,用了1990代后流行的次文化Cyber-这个词根,有人称其为“赛博语言”。因为该书是用英文写的,我没有找到俄文的对应词。该书比较详细的考察关于控制论在苏联经历,在他看来,控制论在苏联不仅仅是单纯的科学问题,而且与意识形态和社会运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那么这种关系自然也就体现在对其态度上。先是将其批倒批臭,说它是反动的伪科学,资产阶级的伪理论,为帝国主义服务的,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创作了一个新短语——New Speak——占领话语制高点,其所指涉的是唯心论的、形式主义的、机械论的、霸权主义的等。这很符合苏共政策的意味。但斯大林去世,赫鲁晓夫登台后,控制论先被平反,然后又写入苏共党纲,并提出为共产主义服务的时候。控制论咸鱼翻身,这也同样体现在语词上,甚至更干脆,创造新词(neology)Cyberspeak。可谓登峰造极了。于是各行各业都在使用Cyberspeak,否则就是落伍了。

 

从术语学的角度看,创造术语新词有三条原则,一是保守原则,任何人都不准创造新词。一是温和原则,一个新词只有在绝对必要,明白易懂且悦耳时才情有可原。一是发展的原则,今天看来是不好的,因为它与现行的习惯不符,不久会成为好的,因为习惯使其成为自然。在我看来,Cyberspeak这个术语新词基本符合第二条原则,首先是绝对必要,为共产主义服务,那还不是绝对必要吗?speak一词是非常朗朗上口的日常用语,有说话;讲话;责备;劝告;表明;显示;发言;交谈;谈话等意思。New Speak是个新短语,而Cyberspeak则是个新词,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如果,这二个语汇都有很强烈的意识形态的内涵。虽然滑稽可笑,但现实曾经就是这样。

 

随着时代的变迁,苏联对控制论癫狂的劲头过去了。我们又见到一个新词CyberNewspeak.从这个词可以看出,这是癫狂过后典型的庸俗化表现。从那以后,意识形态在自然科学中似乎也就慢慢退场。曾经对控制论而发狂的学者们纷纷躲避控制论,唯恐被带上控制论学家的帽子。

 

那美国的情况是个什么样子呢?控制论毕竟是美国的维纳的思想。艾什比(W. Ross Ashby,1903—1972)曾说,控制论给予我们一套统一的词汇和概念,使我们足以用来描述形形色色的的一切类型的系统。这一点和苏联差不多,也是从术语体系开始。在美国,控制论与梅西基金会(Macy Foundation)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梅西基金会从1946年—1953年先后资助了10次在科学史上影响较大的关于控制论的会议,凝聚起来自各不同专业的控制论群体(cybernetics group),并为控制论渗透到各学科,特别是社会科学起到很大作用。

 

但是,从第一次会议开始,应用纯科学语言的观念就成为主导。可是与会的社会科学家怎么能懂自然科学的那些语言呢?幸亏有研究东西哲学比较的哲学家诺斯罗普(Filmer. S. C. Northrop,1893—1992)这位来自耶鲁大学的教授的洞见。他曾于1946年发表了《东西方之相遇:对世界的理解和探究》以及1947年的《科学与人文的逻辑》等著作。他提出 “直觉”和“假设”这对比较哲学上的专门名词,来处理东方和西方哲学的差别,那么控制论学者为何不可类推,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呢?1946年诺斯罗普参加了控制论群体召开的会议,提出了他在《东西方之相遇》的理念。诺斯罗普参加了控制论群体的会议后,明显看出了自己提出的综合哲学观映衬出西方科学的不足。但他又惊喜地发现会上的科学家的陈述正好弥补了东方哲学的直觉观念的缺憾。后来控制论的思维方式主导了他的研究。因为他以前提出的理论在冯友兰和胡适之间引起了强烈的争论,并形成一桩公案。冯友兰支持他东方哲学是一种直觉的观念,而胡适却完全反对冯友兰的观点。而诺斯罗普则在控制论这里找到了新的出路。

 

诺斯罗普比较详细的研究了罗森布吕特(Arturo Rosenblueth,1900—1970)、维纳以及毕格罗(Julian H. Bigelow1913~2003)等人的文章,以及麦卡洛克-皮茨模型(McCulloch-Pitts Model),即生物神经元生物电和生物化学运行机理的二值神经元的数学模型。在他后期的工作中,无论是关于政治学、人类学还是哲学都发现这一模型的实用性。“……诺斯罗普将反馈的目的性行为的概念推广到一切具有依从于文化规范和意识形态的目的的情形。”诺斯罗普的哲学理念,对控制论学界无疑是震撼性的!下面我们来看看控制论学者所运用的类比、综合、隐喻的例子。

 

控制论系统

机器

 

目的性行为

反馈控制

寻求目标

人际沟通

信息传输

信号传递

人脑

目的调节装置

存储式计算机

思考

信息处理

计算

脑细胞

逻辑元件

真空管/继电器

人体

反馈机制

伺服机构

内稳态

均衡

同态调节器

确定性

信息

信号

不确定性

噪声

生命

有序

功能正常

死亡

无序

故障

 

经过梅西会议控制论群体的激烈辩论,控制论的语言首先在他们之中流传开来。他们可以在不同学科中应用这些术语来描述不同的学科现象。同时也逐渐认识到控制论中的核心词汇,即基础性术语是信息,而不是能量。因为控制论学者们认为用常规物理学中的能量转换概念不足以包含反馈的问题。控制论的语言终于打通了西方哲学的二分法:思想和身体、精神和物质、有机体和机器、生命和非生命、自然和人工。

 

哲学家和控制论学家们已经找到可可供交流的术语体系。而当年在俄裔美籍语言学家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则把注意力放在香农的信息论上。既然信息论成为控制论的基础,如何让信息论这个数学理论让人文学者理解并应用呢?雅各布森是布拉格结构主义语言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将结构主义语言学奠基人索绪尔的理论,摆到信息论的桌面上。用人们能听得懂的术语描述信息论的数学模型。他对维纳和香农的工作都比较熟悉,并特别指出现代语言分析和维纳的书中关注的非常相似。不仅如此,他在探讨听与说之间的反馈过程。

 

雅各布森将控制论的思想融入自己的理论,并建立一套独立的词典。他用“代码”和“消息”替代索绪尔提出的“语言”和“言语”;用“子代码”替代“文体”;用“冗余特征”替代“语境变体”;用“编码”和“解码”替代“产物”和“理解”;用“编码者”和“解码者”替代“言者”和“听者”。他又接着香农的信息论,彻底消除了人机间的差别。将“信源”和“传输者”合并为“发信人”;类似地将“信宿”和“目的地”合并为“收信人”。他用“代码”建立起消息和意义间的联系,这一点不同于香农,香农是认为消息和信息之间有联系,与意义无关。这一点非常重要,否则信息论就不是通讯理论的信息论了。所以有的时候,术语的表达不能越界。雅克布森采用“联系”这一概念表示心理学上的通讯或交流。最终将“信息”替代为消息的含义,或语境。把意义带入信息后,雅各布森建立起自己的语言学中沟通的新模型。不能不说,雅各布森是成功的。他将信息论的范围扩大,从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但是维纳却称雅克布森是最懂控制论的语言学家。后来维纳应用雅各布森的工作来说明控制论的观念何以适用于语言学。在《人当作人来使用》一书中,他用雅各布森和数学家曼德布罗特(Bernoit Mandelbrot, 1924—2020)的观点解释人际沟通好比是“讲的人和听的人联合起来反对混乱力量的一场博弈。”

 

从此控制论就进入一个怪圈,用甲先证明乙正确,反过来再用乙又论证甲是自己的论据。就这样这个怪圈越滚越大,成为反噬越来越多学科领域的怪兽。在我看来,就是雅各布森的理论将信息论的防火墙破坏掉了才导致这种结果。香农是这里面最为保守的一位学者。他曾反复强调他的信息概念与通讯的语义学方面不存在任何联系。当他用到信息熵这个术语时,对当时热力学还不大清楚熵是什么的时候,一直犹豫不定。最后是香农的忘年交冯诺依曼鼓励香农大胆采用“熵”这个术语,才有了香农著名的信息熵的公式。当信息论进入越来越多的领域时,引起了香农的不安。他于1956年在《流行潮》(The Bandwagon)写了一篇文章说:“(信息理论)的重要性可能被吹得脱离实际。我们许多不同领域的科学同行,受到(该理论)鼓吹并被这一科学分析的新的开放式大道所吸引,将这些概念用于研究自己的问题……当他们意识到信息、熵、冗余这些令人兴奋的语词解决不了问题时,这种人为的繁荣光景便会在一夜间凋零。”可又有谁听香农的?不仅如此还说香农心胸狭隘,后来香农干脆不露面,也不再谈论他的理论了。那么维纳的控制论呢?鲍克说:“对因控制论而获新生的学科领域中的科学家,使用有趣而有魅力的辞藻的好处显而易见。任何人与控制论使用的词典沾边意味着他也与控制论学者要解决的问题沾边。这些问题……就是时下军事和工业研究的迫切问题。于是大量的科研经费就随之而来。”

 

控制论以及与之相关的信息论,无论是在苏联还是在美国,都被术语玩儿坏了。大潮退去时,就会见到谁在裸泳。该收场了,太公在此,诸神退位。那些拿到资源的,各回各家,各叫各妈,这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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