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明
谈苦与乐
2023-7-30 13:02
阅读:2019

谈苦与乐


龚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最近在云南开会,酒店有一本书,《春城记忆》,收录了汪曾祺的《跑警报》。这篇文章讲述的是1938年到1940年日本飞机轰炸昆明的故事。那几年,日本人的飞机经常空袭昆明,炸死了很多人。生活的艰难和战事的危机,按理说都是满满的悲惨的经历。汪曾祺的文章写得却很幽默、生动和传神,看他的文章,隔着近一百年的历史,也可以感受到当时中国人的豁达和乐观。这篇文章不仅记录了跑警报的有趣的故事,还记录了两个不跑警报的人:一个姓罗的女同学,每次警报就洗头,大家都跑了,她要用多少水就可以有多少水;另外一个姓郑的男同学,每次警报就煮莲子,有一次炸弹在他不远的地方爆炸,他还是镇定自若地搅着他的冰糖莲子。文章的结尾是亮点,我们中华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任何困苦和灾难都不可能征服我们这个民族。


这篇文章,我在高中就读过,故而印象深刻。现在再次读它,却别有味道。我还读过他的另外一篇文章,《泡茶馆》,也写得饶有趣味,他说 “联大学生上茶馆,并不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联大旁边有一条青云街,街上有许多茶馆。杨振宁、黄昆、张守廉等人吃完饭就往茶馆跑,边喝茶边高谈阔论。闻一多也喜欢喝茶,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本来应该戒烟,但因烟不如茶好戒,所以先从茶戒起。你将来来了,如果要我戒烟,我想,为你的缘故,烟也未尝不能戒。” 可见,茶馆是当时学生和老师们休闲、讨论问题的重要聚集地。所以,汪曾祺的这些散文,能读出趣味来。我说别有味道,是因为最近总是听到有人提知青问题。一谈到知情,有些人就跳出来诉苦,咬牙切齿地,似乎要痛诉这个悲惨的时代。我也读过一些所谓的伤痕文学,回忆他们在农村的艰辛和痛苦,以及一些人遭遇的不幸、不公和迫害等。后来,据统计,绝不部分(90%以上)的知青最终还是返回了城市;极少数人最终因为各种原因留在了农村,他们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改变。


对于这些经历,我没有特别深刻的感觉,也无法建立起同情心。我在农村长大,经历过不少所谓的苦,挑水、砍柴、双抢、采草药、开荒、种地、挑粪等,几乎所有的农活,我都要做,也都会做。我力气大,大人能干的活,我基本都能干。这还不包括有几年我母亲生病,父亲外出干活,家里所有的事情 --- 包括熬药和照顾母亲 --- 几乎都是我和妹妹承担。那几年,田里收成少,交完公粮就所剩无几,所以我们有几年吃的是发黑的散发霉味的陈米。夏天有红薯了,就吃红薯,吃多了,腿上的伤疤就会溃烂、长脓,每个腿上都有。那几年亲戚帮忙的也不多,一来大家生活都艰难,二来也是人之常情嘛。于我,这些日子苦是苦,可是谈不上痛苦,更谈不上要痛诉。这是因为大家都一样,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困难。我的家的情况还算是好的,有些人家徒四壁,有些人父母早亡,其中的痛苦和艰辛,岂是我所知?何况,苦中也有乐,苦中也有希望。所谓乐和希望,其实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比如生日的时候吃一个鸡蛋、过年做一件新衣服、大年三十晚上守岁等等。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努力劳动,从没有放弃过希望。改革开放后,村里大量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他们不怕困难,愿意做最赃最累的活,后来不少人娶妻生子,最终留在了大城市。从90年代开始,农村开始告别土房而建起了红砖房,2000年以后又陆续盖起了楼房。我自己则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了农村 --- 但我们都不认为自己真正离开了那里。


对知青,在农村的几年的经历,固然是一个磨练,但很多人可能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农村人的真正的艰辛,当然也体会不到他们的努力、顽强和希望。所以每次他们谈论这个话题,我都会强调,你们在农村几年就受不了了,我们怎么过来的?那些在农村的人,一辈子在农村,祖祖辈辈在农村,又是怎么过来的呢?这篇文章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批判谁,而是想要说一个道理。一个人的一辈子,要走很多的路,要经历很多的事,有顺境也有逆境,有苦也有乐。苦与乐是一对反义词,又怎么会只有苦,没有乐,或者只有乐,没有苦的人生呢?所以,我希望大家可以像汪曾祺一样,以一种更豁达、乐观的心态看待过去发生的事情。这也是我不喜欢伤痕文学的原因。


这几天每天听报告,看到我国的科学研究的进步越来越明显。时隔二十多年再读汪曾祺的散文,忽有所悟,把这些看起来无关的事情串起来,就别有味道了:我们要向前看,有希望,才不怕累,不怕苦,才有未来。对个人如此,对家庭如此,对国家亦如此。7月27日晚于昆明银园酒店,有悟,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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