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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小镇的声音》(散文)

已有 1660 次阅读 2021-8-22 22:40 |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听,小镇的声音

 

家乡Pantai Remis,在公公的年代是个朴素的小渔村,爸爸则与它共同成长,当我出世的时候,它应该堪称为小镇了。相对于音译的名字“班台”,我更喜爱义译它为“贻贝小镇”,这是对充满色彩童年回忆的呼唤。记忆里:一家四口,我们常与邻居相约在白皑皑沙地上晨运聊家常;我爱在情人桥上嬉闹蹦跳,爸妈则紧牵胆小的姐姐,悠闲地,齐齐猜测驾驶空船离去的渔人,归来那刻会带着愁云或是欢笑?;我骑坐在爸爸肩上,姐姐猴在妈妈怀抱中,在未及一亩的沙滩上等待夕阳西沉的自然景观。

小镇让我印象深刻的,都是靠海的地方,还有“谢伯,早啊。哎哟,你孙子就快高过你咯!”“林叔,吃饱了没?好福气啊,孩子们个个胖嘟嘟的,呵呵。”“郑伯,今天没出海,带老婆孩子出来晒太阳啊?”爸爸那亲切的问候,迷人的笑容。爸是出了名的嘴甜,凡见到邻居顾客朋友亲戚都会主动打招呼,因此我们家人缘不差。

若信缘,喜欢偶遇,这里肯定让你惊喜。只要沿着海边走,遇上的几乎都是常会碰面的“有缘人”。大家都没其他去处了,我想。退潮时,你会看到一大批贝壳装饰着沙滩。尸躺在滩上任人踩踏的贝,是被强势的风浪拍打上岸?还是因贪玩而流落异乡?年纪小小的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去猜测,只会手舞足蹈把那赏心悦目的壳装入袋子,直到幸福满满。

 

好久好久了,贝壳已不再能够轻易捡到。从首都,那繁华的吉隆坡回乡,红土坎码头是个转站。你可以选择搭小艇到宁静海码头再乘坐蓝巴士回家(要注意,那是有时间限制的),或等待亲戚朋友驾车来载,约四十五分钟车程便能抵达贻贝小镇。今天,前来接我的四叔在半途将车子驶入一条崎岖石路,晃入我未曾到过的郊区,四周土石堆堆,颠簸摇晃在“慈爱老人院”招牌前,停下了。“我们顺便去看看老舅吧,他刚出院。”

“老舅”是婆婆的干弟弟,听说是老公(婆婆的爸爸)曾担心没有男丁为谢家传宗接代,而去买回来的。尽管与家族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婆婆待他如亲弟,当然这又只是听说。我,打从出世开始就没见过公公婆婆,见到老舅时,他已步入暮年,当年他的木屋坍塌,在无家可归情况下,爸爸收留了他。这一住,就住了十几年。老舅是个思想传统的“唐山人”,饭要温的,汤要热的,菜要新的,肉要鲜的,不吃辣的,不爱甜的,碗筷用餐,三餐准时。他除了在祭祖大鱼大肉的日子会留在家吃饭之外,其他时候都于外头解决饮食需求。原因是,我们做生意的家庭,三餐不定时,常吃过夜饭,他受不了吃不惯。(这番论述不见得百分百正确,但却是我长期接触以后留下的深刻认识,又或许是他亲口埋怨妈妈时被我听见。)他老是穿着薄薄的黄白色的背心,灰色长裤系着褐色裤带,黑灰球鞋踩着脚踏车,早早出门迟迟归来。

咦!老舅不正住在我家吗?什么时候搬来安老院了?思想守旧行为顽固的老舅,怎么可能放得下面子,肯入住安老院。难道被妈妈赶出家门? 脑海中许多问号尚未消散,四叔已踏步走了进去。

 

同在一个屋檐下超过十年,我和老舅感情的联系,实际上就是见面时叫声:“老舅。”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离家求学工作后,归家渐少,碰面次数就更少了。次次归家见到他,依旧叫道:“老舅。”

“阿伦啊,你回来啦?”熟悉的潮州音回应着,“吃饱了没?”,“帮我看一下,壁虎是几号?”

每当他习惯性递来一本随身携带的《大伯公》千字图时,我都会仔细翻看小心翼翼回答,害怕一旦说错或弄错,运气这调皮的小玩意今晚会为我带来不幸的咒骂。

在我看来,老舅的生活很有原则,充满许多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例常习惯:每年年头到庙里拜拜,卜卜运程补补运气,瞧瞧与哪个生肖的人犯冲,然后立誓不与犯冲的人来往,以免“带衰”了自己;每日三餐时间准时外出,用餐毕留在咖啡店打一会儿瞌睡;每天屈指算算财运到了没,再找熟人借钱凑数下注;想理发出远门或做一些特殊事务的时候总得走到日历前瞄瞄通胜……一条条定律像是他一生的信仰,注定了不变的生活方式。

爸爸疑因操劳过度,脑充血暴毙逝世至今,已五年了。犹记得办葬礼那时段,老舅似为了卫护本身的财运福气,认定丧喜事皆乃大忌,因此整个星期移居到别处去。显然,岁月并未卖帐予老舅日夜守护的运气,续而在他身上留下了更为残酷的痕迹。

“伦,现在几点了?”“11点半了。”“什么?”“11点半了!”“哦,那你12点叫我一下。”“嗯,可以。”

你能从短短的对话中强烈地感受到:蝇头小字至高挂在墙上时钟内大如婴儿手掌的数字,逐一模糊在他视线中,慢慢的,我也模糊了,在他视线中。

“老舅!”“你是谁?”“阿伦啦!”

甚至,连声音也完全模糊了,慢慢的。

另一项明显的转变:老舅逗留在家中的时间,与腐蚀着他精神体力的病菌一样,越来越多。客厅,安稳的沙发,自然而然成了他歇息的地方。不知何时开始,无论白天或晚上,我见到他时,他都睡卧在同一沙发上。正确来说,应该是“坐睡”,我似乎不曾见他躺卧安眠,看似醒着瞌睡着熟睡着都是坐着。坐到客厅充满风油味,坐到沙发座垫手之处腐坏坐垫下塌,坐到风油味混杂着排泄物的味道。尽管如此,听说,一条条定律依旧是他一生的信仰。

 

面对周遭老人家们投来好奇的炽热眼光,我仅以淡淡的微笑回应,跟随着四叔脚步前进。

沉默,在安老院负责人,一位精瘦的中年妇女(不知嫁人了没?且称她为瘦小姐吧),沉默,在瘦小姐开口埋怨时被打破:“你们终于来啦?老舅出院的时候,我们一直打电话给Miss Chia,她不接我电话;谢先生说会通知你们,和你们一起过来。结果呢?你知道吗?老舅有多失望,没有一个人来看他,我们电话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最后他自己都放弃了……”

“我知道,但是……”四叔卖力地解释着。

这负责人倒好,和我一样称呼他“老舅”呢,我心想。

“你们不要他,我们要。放心,既然这里收留了他,就不会再要你们带他回家,但是你们不能像抛垃圾一样,丢弃了就不闻不问。我们只希望你们凭着良知,给他基本的关心就够了。你知道他有多失望吗?电话一直打一直打……”瘦小姐似乎对四叔的解释很不满意。

把我们带到坐在木椅上老舅的前面,瘦小姐在他耳边大声说:“老舅,有人来看你了!”

“谁?”“我,阿伦啦!”“阿伦啊,你回来啦?” 

熟悉的潮州音回应,他的眼呆呆望向前方,我想我完全消失了,在他视线中。

“嗯,我刚从吉隆坡回来,就来看你。”“谢谢!”

吓了一跳,一句新的对白,我从未听老舅说过的话。

瘦小姐,细细阐述了他的病情,眼睛、耳朵、肾、溃烂的脚拇指等目前的状况。她说安老院内只有两位男住客,老舅大小便失禁,一天得清洗七八次,都是另一位伯伯义务帮忙,希望我们能明理些,看看怎么补偿感谢人家。

瘦小姐亦在我们面前,不断逗着老舅说话,一个个不可思议的词汇从老舅口中冒出:“Good morning……Thank you……”

离去的时候,老舅挥着手,亲切向我们说:“Byebye,谢谢!”;瘦小姐则依然重复地说:“知道他有多失望吗?电话一直打一直打……”

我和老舅同住了十多年,何曾见过这样的画面?老舅干净清爽的形象,时而展现的笑容,口吐英文词汇,那一句“谢谢”更是深深撼动我的心脏,一反他守旧古板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找到理想安居的地方?还是终于肯认清与接受现实了? 

 

回到家,天色已昏暗,店门半关,一进门,我立刻告知妈妈探望老舅之事。妈妈听了他的情况也深感安慰:“若真是这样就太好了。老舅年轻的时候只会花天酒地,加上那高傲迷信的怪脾气,老来无妻无儿无朋友无积蓄,情况确实可怜。难得托议员协助申请到每月三百令吉的援助金,但他依然改不了好赌的习性,每天这边乞那边欠的。加上近期日益严重的老人病……我们又帮得了多少呢?唉。”

自爸爸过世后,妈妈一个人担起煤气生意,起居饮食且自顾不暇。眼看老舅身体状态越来越糟却又无可奈何。老舅眼蒙耳聋失禁还一味相信是犯煞,肯喝符水吃无名之药,就是拒绝到医院去诊断。老舅的坚持,我们无计可施,客厅再也去除不了的异味,我们无计可施。(尽管有几次硬把他押上车去医院检查,但真正的医疗是需要长期持续性。)最令我好奇的还是:老舅怎肯到安老院去?不是被逼走的吧?

还未问出口,妈就紧接着说:“这次他到老人院去的事也惹出不少风波,我见你忙于工作,所以没告诉你。”

话说老舅实需有人日夜看顾,照料其日常饮食和卫生,因此妈妈尝试问他肯不肯搬去安老院。很意外的,他当下就答应了。出发当天,老舅亲自将行李收拾好了,待汽车到门口接他时,却反口说不愿去,搞得像是妈逼他走似的。气得妈妈恼火:“你若不去的话,这里也再容不下你了。” “不住就不住。” 老舅理直气壮回应,拿了行李就往二伯家走去。结果呢?即如报章中常见的“人球”事件,料想老舅依次走访了所有他心目中认为的亲戚家,但最后不得不向现实妥协,而打电话回来要求妈妈让他再借住一晚,隔日才去安老院。

妈妈余怒似乎仍残留在我耳边,整个晚上:“我想就算是圣人,给他这样摆弄,也会生气吧?收留了十几年,得到了什么?一身的骂名。我怎么咽得下那口气?那些满口仁慈孝顺的亲戚,平时倒是很会给建议,去看什么名医啦,买什么保健品啦,用什么尿片啦,在咖啡店大发言论,像是分分钟可以提供援助的善人,心中只有爱和关怀。让老舅去见识人家的真面目,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仿佛看见那家境富裕儿孙满堂的大伯二伯小叔,嫁入豪门穿金戴银的大姑小姑等人,满腹委屈向老舅申述家家难念的经文,同情却又无法帮忙委婉感人的言辞。家里人的事都烦不完了,何况是……没血缘关系利害关系的老人家?

突然忆起小时候收集的贝壳,我将尘封的大铁盒搜出开启,看一只只贝壳黯然死灰。幽闭的环境,没人倾听没人触动没人关心没人缅怀,孱弱外壳再也保护不了心灵,一碰即碎。

“妈,这个周末,姐姐也有回来,我们一起去探望老舅吧。”“嗯,好啊!”

 

待在家乡这个星期,我开始观察左邻右舍,老人家的生活起居。在咖啡店聆听他们个别故事。

谢伯母靠着亡夫留下了的祖屋,及一小块园地过活。十个儿女,有的在外国,有的在外州,只有大儿子留在家乡与她同住,但婚后却因婆媳间的纠纷而搬了出去。谢伯母患病双脚乏力行动不便时,被送入安老院。然而,过不惯安老院那规律不自由的生活,让其痛不欲生。讽刺的是,最后愿意照顾她的,竟是被她小儿子的抛弃的糟糠之妻。看着曾拥值钱地产的妇人竟会沦落到此地步,外人怎能不喟叹。“她吝啬成性,也不舍得花钱请个看护照顾自己;靠儿子?儿子个个都是老婆养的。”“谁叫她重男轻女,都宠坏了,现在财产也全被儿孙谋夺了;唯一贤淑的媳妇,被她那跳飞机的小儿子在台湾生儿育女遗弃后,连同几个孙子一起被她撵出家门。现在老人院待不下,反要回头依靠那没名没分的小媳妇,真是现世报。”风言风语在飘着……

郑伯的情况亦让人垂泪,他一生捕鱼,一身省吃俭用,养大了几个孩子。几年前,某个在外工作不顺心的儿子返回祖屋,在家乡经营餐饮生意。听说为了融资,加入了某某宗教,该教众将供奉在屋内神台的诸神像祖先神位屋外的拿督公,全给强行毁坏拆除,摧毁了郑伯一生的信仰。儿子钱包未见丰满,郑伯身躯却如灵气被抽空般萎缩不振,消瘦再消瘦。

林叔大大的一间鱼寮,几十年的积蓄,就因为孩子迷上一颗球,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家产随着世界杯那颗球一股脑滚到别人的户口里去了。李伯更凄凉,独生子欠大耳窿逃亡在外,搞到家人被逼与孩子脱离关系以避开骚扰。这些老人家默默地独自承担了,孩子的债务,外人对不肖儿的讥讽,心灵的期冀被挖空的伤痛。

惊觉:我家那短短的一条巷子,并排的十几户人家,除咖啡店以外,全是老人独处的房子。这些鳏寡孤独者,儿孙多在外地读书工作,仅在大节日或假期方回家几天;二三户人家的子孙在家乡有自己事业,亦没与父或母同住。妈属前者,虽称不上老人,但和老人一样,独自守着丈夫留下来的传统事业,那占据了她大半辈子的煤气店。

 

返回吉隆坡的前一天,黄昏时分郑伯来到我家,请我帮忙拨个电话给他新加坡的儿子。拿着我的手机,他颤巍巍走到店门口的角落,抖颤的声音传来:“阿弟啊,爸没钱了……”夕阳恰好照射着他瘦瘪的脸,那黯沉肤色像是……像是记忆中曝晒在沙滩上破碎的贝壳,像是铁盒内幽禁的贝壳,再泛不起任何光芒。

晚上,我似有感慨半开玩笑地告诉妈妈:“祖先下南洋的年代,目不识丁的父母有能力养大十个八个儿女,如今成群的儿孙却不时被揭露顾不了年迈的唯一的父母。现在的社会太令人心寒,孩子啊,多数都靠不住了。你别和爸一样,老为我们的未来操心想把一切留给我们,孝顺儿难保不会变成负心汉。”

走近妈妈,搭着她宽厚的肩膀,轻轻拍了几拍。安心的感觉源自互相依赖和关怀。

深夜,一个房间,两张偌大的双人床,爸爸去世后,这房间足以承装我们一家四口缺角的温暖。趁妈妈熟睡时,我效仿催眠师惯用的伎俩,在她耳边反复咏唱:“你一定要学会,爱自己像爱孩子一样!爱自己像爱孩子一样!”

 

轻柔的浪声,咸咸的潮味,金黄的光辉,爸爸牵着我的小手共同捡拾:“这是蚌壳、圆蛤、屎蚶、海螺、珍珠母贝……它们曾是美味的海鲜,曾是华丽的饰物,曾孕育了名贵的珍珠……”“哗,好漂亮!爸,这些碎碎也一样那么有用吗?”“那当然,只是,它们已被世界遗忘。”我满满抓起一把碎贝,珍惜欢喜地装入口袋。夜色静悄悄地将我俩重重围绕,黑暗刹那间吞噬了爸爸的容貌,就这样消逝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唯有碎裂的海螺能泄露爸爸最后的留言。妈,姐,你们快来听,

这是爱的声音。


第九届庄玉霖局绅全国“孝亲敬老”征文赛,公开组第三名,2010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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