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广
《传染病学史》札记:《伤寒论》奠定的临床诊疗模式(6)
2021-4-20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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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方证对应的时代浪潮

本来,疾病的诊疗路径可以从两个方向入手,一是辨病模式,一是辨证模式。其实,辨病比辨证更加契合临床急需,但是如上所述张仲景的六经辨证模式构建以来,其示范效应使辨证论治模式逐渐成为主要形式而显著且强化,辨病论治却呈现弱化迹象。此种趋势在疫病(外感病)的诊疗过程中尤为明显,而其革新的意义特别明显。因为在疫病(外感病)的诊疗过程中,“辨病论治”注重的是每一个独特疾病发生、发展及转化的全过程,着眼于贯穿疾病全过程的基本矛盾。当今,随着对各种感染性疾病具体特性和病程的不断探索,我们越来越有必要将辨病论治与辨证论治相结合,以推动中医学术发展和临床疗效的提高。

纵观中医学术发展史,辨病早于辨证,辨病与辨证相结合奠定了中医学理论的基础。《黄帝内经》涉及的病名就有300多个,还专论临床各种疾病,把各种疾病分门别类冠于不同篇名的就有“寒热病”、“水肿”、“热病”等,并分别论述了各病的特异性致病因素和相互之间的鉴别诊断等内容。如心气虚、肾气虚、阳虚、气虚等一些证候名称,多在诸如“经脉篇”、“本神篇”等基础理论或相当于临床医学总论性的篇章中出现。因此从临床诊疗特征而言,整个《黄帝内经》以辨病论治为主、辨证论治为辅。被作为辨证论治经典之作的《伤寒杂病论》,也是先辨别六经之病,然后再辨证论治。故全书皆以辨某某病脉证并治为篇名,即先以六经病分类,列出病的总纲,再按具体病名分类,最后详尽地分析脉证,包括传变、合病、并病、变证等的演变及预后,提出具体的治疗方案、方药和服法等,脉络一目了然,完全是在辨病基础上的辨证论治。其中《金匮要略》作为杂病部分,更强调辨病为先。一篇之中并列数病脉证并治为篇名,如“肺为痿肺痈咳嗽上气病脉证并治”、“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等。书中所列病名,如中风、肺痈、消渴等,至今沿用。可以说,后世医家先辨病后辨证的理论阐述不胜枚举。

但是,自《伤寒论》之后,后世方如潮涌出现,人们更加重视方剂和其适应证的研究,如《千金要方》、《和剂局方》、《太平圣惠方》等等,其内容主要是讲方证。《伤寒》因不但有方证经验,而且还有完整的理论体系,因此在国内外广为传播,尤其对日本汉方医学影响深远。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决策者要取消汉方医,当时身为西医的汤本求真先生,眼看着亲生女儿因腹泻用西药治疗无效被夺去生命,因之悲愤感慨不已,转而发奋学习经方(初读《医界铁椎》),并结合临床体验,著成了《皇汉医学》,使日本的汉方医学重振旗鼓,方证对应派成为日本的主流派。

1. 经方派对“方证对应”的认识

伤寒论》的主要内容是讲方证对应,宋代高保衡、孙奇、林亿等在宋刻《伤寒论》序中写到:“是仲景本伊尹之法,伊尹本神农本草之经”,道明了《神农本草经》、《汤液经法》、《伤寒论》一脉相承,即《伤寒论》的方证,包括单方方证和复方方证,是由《神农本草经》的单方方证及《汤液经法》的单复方方证发展而来。

据学者考证,仲景治时行伤寒的主要方剂,来源于上古《汤液经法》中的外感天行方。这些,既是古代医家长期临床经验的总结,更经历了张仲景在编著《伤寒论》过程中的反复验证,因而是一种经历过临床观察的实践经验。

《汤液经法》一书已佚,其外感天行方幸为敦煌医卷《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所保存。陶弘景于书中明确指出:“外感之疾,日数传变,死生往往在三五日间”,“外感天行,经方之治,有二旦、六神、大小等汤。昔南阳张机,依此诸方,撰为《伤寒论》一部”,“张机撰《伤寒论》,避道家之称,故其方皆非正名也,但以某药名之,以推主为识耳”。可见,魏晋六朝所谓“外感”,均指具传染性、病情变化快、死亡率高的天行瘟疫,而非一般的受寒感冒。

从《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的记述看,上古治外感天行方分为两类:小阳旦汤(即仲景桂枝汤)、小阴旦汤(即黄芩汤加生姜)、大阴旦汤(即小柴胡汤加芍药)、小青龙汤(即麻黄汤)、大青龙汤(即小青龙汤)、小玄武汤(即真武汤)、大玄武汤(即真武汤与理中丸合方)等方,皆云“治天行发热”、“治天行表不解”、“治天行病肾气不足”等;小白虎汤(即白虎汤)、大白虎汤(即竹叶石膏汤易人参为半夏)、小朱鸟汤(即黄连阿胶汤)、大朱鸟汤(即黄连阿胶汤加人参、干姜)等方,则皆云“治天行热病”。显然,上古经方已把育发热症状的外感天行病分为寒温两种。而件景取小阳旦汤(桂枝汤)等辛温方为建安疫太阳病之首行方,而以大小白虎等为伤寒传变入里后热化证的对证施治方,其方证之先后主次布局足见其所见所治之疫病为寒性疫病。也许,这是张仲景著书立说而起名为《伤寒论》的主要原因。

方证相应说”首见于《伤寒论》第317条:“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伤寒论》并有“桂枝证”、“柴胡证”等提法,而且还指出治疗疾病的法则是“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隋唐孙思邈遵循仲景这一原则,在《千金翼方》中对《伤寒论》的整理采取了“方证同条,比类相附”的方法。

宋代伤寒家朱肱对“方证相应说”作了更明确的阐述,他将方证简称为“药证”,他说:“所谓药证者,药方前有证也,如某方治某病是也。” 他还说:“仲景伤寒方一百一十三道,病与方相应,乃用正方,科有差别,即随证加减。”(《类证活人书》)

明末喻嘉言将“方证相应说”通俗地解释为“有是病即有是药,病千变药亦千变”,清代名医徐灵胎提出 “方之治病有定,而病之变迁无定,”,其著作《伤寒论类方》重点论述各方证的病机治法。

柯韵伯将经方汤证分别隶属于六经脉证之下,认为伤寒六经是“分六区地面,所该者广,虽以脉为经络,而不专在经络上立说”;并且分经阐述了本证主治、变治、随证治逆等方法。徐灵胎将《伤寒论》之113方归类于桂枝汤、麻黄汤、葛根汤等12类,各类主证中先出主方,随以论中用此方之证列于方后,成为以方类证、证从方治的“方证对应”学说。

2.汉方派对“方证对应”的认识

日本汉方界尽管对《伤寒论》极为崇拜,认为该书是在长期人体实验基础上加以总结,以方证形式写成的,简明实用,再现率高,但他们认为书中的理论与解说部分乃后人所加,因此主张《伤寒论》方可用,论不可取,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方证对应”与“药证对应”的临床方式。

日本古方派代表吉益东洞认为:“医之学也,方焉耳”;“《伤寒论》唯方与证耳”;“医之方也,随证而变,其于证同也,万病一方,其于证变也,一病万方”。其著作《类聚方》只述方证, 不及方意药理, 识证更重视实证。因此在这样思想的影响下,汉方派更注重的是经方对应的症状,而不是病机,因此他们应用经方治疗的疾病谱相当广泛。在药证对应方面,亦不能不提吉益东洞的《药徵》一书。《药徵》以《伤寒论》、《金匮要略》为依据,对古方中常用的53味药物主治进行了考证。从著书宗旨来看,《药徵》只讲药效,不讲寒热温凉;从论证方法来看,《药徵》重在归纳。在《皇汉医学》中,更在每一方下单独讨论单味药的应用指征,如连翘:“治疮疡、瘿瘤、结核有神效……大人、小儿呕吐不止,可用连翘加入任何药方之内……据诸说观之,则本药为解凝消炎性利尿药,有时得为镇吐药者,抑亦可谓具消炎利尿之作用也。”这样就为经方的每一味药的增减提供了一定的规范,并且揭示了经方化裁的内在规律。

3. 现代伤寒学家对“方证对应”的认识

近现代,方证相应说仍成为许多医家的临床指导思想。曹颖甫、陆渊雷、祝味菊、恽铁樵、包识生、范文甫等医家,在中医处在危急存亡之际,开展方证研究,为保存中医学术作出了贡献。现代名医岳美中、吴佩衡、范中林、胡希恕等,临床擅用经方,在方证识别和古方今用方面创造了许多新的经验。

无论是八纲辨证、脏腑辨证、气血津液辨证、卫气营血辨证、三焦辨证、六经辨证,其最后都要落实到方药上去。因此,当代经方大师胡希恕认为“方证是辨证的尖端”;伤寒大家刘渡舟指出:“方与证乃是伤寒学的关键”;中医名家任应秋教授:“我看到过一些有经验的老先生,使用经方的疗效都非常好,其关键还是‘方证相合’。”卫生部中日友好医院冯世纶教授:“历代运用经方或时方的名医,虽然学术体系各异,但都能应用其方药治好疾病,最关键的原因在于暗合‘方证对应’。”南京中医药大学黄煌教授:“对经方派中医来说,‘方证相应’永远是临证始终追求的最高境界。”

刘观涛先生的《方证相对:伤寒辩证论治五步》(见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认为,方证相对是执简驭繁,以应无穷之变的关键。他归纳了临床最常用的50个经方,采用辨表证、半表半里证、里证、辨热证、辨寒证、辨实证、虚证、辨热实证、辨热虚(阴虚)证、辨寒实证、辨寒虚(阳虚)证、辨风证、辨燥证、辨津液亏虚证、辨湿证、辨水停证、辨饮证、辨痰证、辨气滞证、辨血瘀证、辨气虚证、辨血虚证等等一一对应。

黄煌教授在“经方应用的理论与实践”(见上海中医药杂志,2013,47(9):28-30)一文,把方剂与现代疾病进一步结合起来:大柴胡汤主治的疾病范围,依次是胰腺炎、胆石症、胆囊炎、反流性胃炎、高血压、高脂血症、支气管哮喘伴有感染,并营养状态中等偏上、上腹部充实有力、大便干结等;半夏泻心汤主治的是消化道疾病,如慢性胃炎、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溃疡性结肠炎等,并伴有心烦不安、睡眠障碍、舌苔黄腻等;炙甘草汤证所主治的疾病范围为心律失常、贫血等,但患者多羸瘦、面色憔悴、皮肤干枯、贫血貌;黄连阿胶汤证的“心中烦,不得卧”,应为以便血为特征的传染病,或肠伤寒导致的肠穿孔,或细菌性痢疾,或肠炎,亦可能为子宫出血;三黄泻心汤证的“吐血、衄血”症状,应用范围包括各种传染性感染性疾病、出血性疾病、精神神经系统疾病。

但目前的方证辨证,有三个主要的缺陷。一是方证内容显粗糙,有待进一步完善;二是具有临床使用价值方证的可用方有限,所以它只能解决中医临床的部分;三是方证表述中有些中医的专用术语,现在还找不到贴切的现代语言来对译,这与方证的本质尚未完全研究清楚有关。

方证内容的粗糙,是因为宏观体征和指征的表象性和模糊性,也由于医家个体经验造成的认识差异和表述的术语差异,还有患者自觉感受的敏感度不同等,造成目前方证的界定存在一定程度的不规范与不确定。而中医证候的规范化工作,始终难以最终完成,其原因是规范化诊断标准在临床上难以得到普遍承认,绝大多数医生的证候诊断仍有各自的经验性“规范”。如此循环的怪圈,使得中医方证的规范化工作仍然处于起步阶段,许多医家只是对方药的所谓功效大谈一通,但对关键的用药指征却一笔带过。

总之,感染病辨病模式最终没有得到应有进步的原因,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方证对应”的盛行,辨证模式逐渐强化;二是时代局限,人们对“病因”的认识大大滞后。正因为如此,中医外感病临床诊疗走上了一条辨证论治的特色道路,从而与辨病模式渐行渐远。但是,当中医学与西方医学不期而遇,不得不握手言欢的时候,我们能否从二者各自的特色中获得一些有益的融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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