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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皮国立《中医抗菌史》文选(2):中西医初遇时的热病样貌

已有 1857 次阅读 2020-4-2 15:51 |个人分类:比较医学|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中医抗菌史, 中西医初遇, 热病学体系 |文章来源:转载

谈到传染病在现代社会的角色问题,可以轻易发现,不管是SARS或流感、禽流感,现代医疗皆已能针对其病原体的种类和疾病预防方法,包括个人卫生的注意、疫苗的施打、特效药的研发等,拟订应对方式,以求和疾病不断进行对抗、厮杀。然而,疾病在不同时期所呈现的面貌,往往和医者的认知和医学理论的发展息息相关,甚至与病人的身体认知和社会环境紧密结合。于是,在描绘疾病的面貌时,历史研究法就显得极有意义。[1]

近代西医在中国所展现的医学技术,有赖于西方医学发展的成果,所以应该先检视西医在19世纪对热病学的论述。当时,英国的医生认为腐败的物质借由“发酵”(zymosis)催生热病,而当时中国的环境脏乱不堪,因而成为不少西医指责的标靶。[2]不过,当时西医在治疗热病的临床技术上,也不甚乐观。虽然西方医学至19世纪末,各种血清、疫苗等已陆续被制造应用,但关于一些传染病发病后的药物治疗方面,却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艾利希(Paul Ehrlich)研究出以砷化合物为主的化学疗法,一度被称为“魔弹”,但它却只对梅毒比较有效,而且即使经过改良,也只能对付极少的病菌。

一直要到1935年磺胺类药物以及40年代抗生素(青霉素,Penicillin,译为“盘尼西林”)出现并确立疗效之后,西医才能确实有效地治疗许多传染性疾病。[3]所以William Osier说:“今日年轻的医生们,能够使用二十几种药对付任何一种疾病;而往昔的医生却只能用同一种药去治疗二十几种疾病。”[4]故在抗生素等药物发明前的漫长岁月里,西医治疗急性热病的成效是相对低下的。多数医生只能把受感染的四肢或内脏切除,且多数的病人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种手术就一命归西了,除非自身的免疫系统可以幸运地战胜疾病。[5]  

近代以来,西医在辨识病原体的技术上,绝对比实际治疗更令人感到乐观。早期西医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krates,约前460—前377)在研究传染病时只将致病因素归因于空气传染说,但到底是空气中的什么物质导致疾病,当时仍是未解之谜。[6]西方在1880年代后的“细菌搜捕”(germhunt)行动,使引起破伤风、霍乱、肺炎和白喉等的细菌,“像平锅炸玉米般,纷纷现身”[7],而后西医的免疫学研究也开始日新月异。不过,当巴斯德(1822—1895)在1879年提出“链球菌”(streptococci)的观察时,仍有人鄙视微生物会导致疾病的说法;而科霍(Robert Koch,1843—1910)于1876年已经论证炭疽杆菌将导致炭疽热(Anthrax)。但一直到1881年为止,医学界的杰出人才们仍不承认微生物是导致疾病的主因,甚至以“不屑一顾”来形容这种理论。[8]那么,微生物正式现身之前的热病样貌,到底应该如何具体描绘呢?

关于身体的患病经历,是每个人都曾有的切身感受。不管是中医的伤寒、温病,还是大多数的传染病,身体都会经过一段发热的过程,令病人难受至极,所以中医文献中早已用“热病”来统括这些传染病。[9]民初中医恽铁樵尝言:“人不能不患病,尤其是不能不患热病,此语殆无可反驳。”“别的病犹之可也,热病是最多,又最是急性多变化,调护稍微外行,危险就在眉睫之间,如此情形,岂不是人生最要提前研究的一件事么。”可见热病一直是中国人常见的疾病之一。而近代西医对热病也同样重视,例如李尚仁指出:鸦片战争时,对英国士兵造成最大伤害的是疾病,而非战事之本身,而尤以“热病”(Fevers)与痢疾的危害最为严重。[10]  

英国医生合信(Benjamin Hobson,1816—1873)是近代西医知识传入中国后最被中医重视的医家[11],他在医书中已为西医的热病理论定调。首先,“热病”一词带有一种集合数种疾病为一统括代名词的意涵,在翻译上可能受到中医“证”的影响,而将数种疾病的同一症状归纳出来,形成一个新的名词,故西医当时也习用“热证”而不用“热病”来细分它们的症状。以此而论,合信在《西医略论》(1857)中首先定义说:“热证,番语曰啡吪,即中国发烧之意,分有毒、无毒两种,治法相同。”[12]随后在《内科新说》(1858)中又补充谈道:“有毒者为温疫,无毒者统称热证。”有毒可能是指具传染性的意思,而“热证”应该泛指一切会发热的、具传染性和非传染性的疾病,故合信解释说:“发热因他病而致者,既分列各篇矣,更有自病发热一证。”[13]肺、肾疾病导致的热,就是“他(器官)病”;自病发热,应是专指以传染为主的疾病。而对于为什么会发生热病,当时西医也无法抓出一个确定的原因,合信言:“致病之原,或因内外炎证、或因伤寒、或因伤暑、或因饮食无节、或因用力过度、或因惊恐、或因日晒。”[14]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故当时西医也坦承:“致病之由不甚可解。”“或因传染”,代表“传染”可能只是“人为何会得热病”这个问题的一个答案选项而已。是以西医对热病病状的描述,其实与当时中医所论大同小异[15];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西医当时以热证为单一症状,热证成为数种疾病的通称。例如,现在习称斑疹伤寒、痢疾为热病的一种,但是,当时西医却将它们个别的症状归咎于热病本身“累及大小肠”而成痢;或以“大热两三日”来归纳“疹出”或是“麻痘初起”等病。[16]正如《内科新说》所载:“大抵(热证)累某部位,则见某部位病证。”[17]今日分析看来,可能是因为当时对单一疾病的病原体认识不清,故只好以“发热”这个共同的症状来定义数种热病及其病况发展。

另外“发炎”的概念,是传统中医所没有的。合信认为:“炎”字与汉语“烧”字之意略同。[18]换句话说,外感热病所见到的发烧状态,其实就类似“炎证”。但合信认为中医病名混杂不清,“炎”又不完全等同于热,他说:“中土医书,有名实不符者。……有误以证状为病名者,如热有炎证之热,有热证之热,中土盖称为‘热’,则混淆无别,不得不改正。”[19]在西医论来,“热”是一种身体感受,是疾病的表征。合信在《西医略论·炎证论》中记载:“热痛红肿谓之炎……四证不必全备,大概红热必有肿痛,或有或无,但见一证或旋止者,不以炎论。”[20]所以“炎”的病征也有“热”的成分在内,与热证唯一的差别在于:“不曰‘炎’而曰‘热’者,盖炎起于一处而此遍于全体也。”[21]也就是说,热的感受也很可能是一种发炎状态,只是发炎的热感面积较小,不像热病指的是整个身体的感受。此两者若不仔细比对,非常容易混淆。用西医之炎证来对比中医之热证,延续到了民国时期,成为一种中西病理意义上的汇通,如裘庆元(1879—1948)在《医话集腋》中就说:“若病名,中医曰某某证发热,西医曰某某脏发炎。”[22]  

事实上,根据合信所论,炎证包括许多细部的疾病在内,包括器官与内科疾病,如脑炎、心炎等,还包括外伤发炎。[23]如此来论,“炎”本身就是一种疾病名称的归纳,依“以证(红、热)统病(脑炎、心炎)”的脉络来分类疾病知识。德贞(John Dudgeon,1837—1901)认为,东方人(Eastern people)对热病、发炎性疾病、伤寒(typhoid)或急性呼吸器官等疫病似乎有很强的抵抗力;然而欧洲人却因为喜欢吃肉食,导致具有“发炎体质”(inflammatory constitutions)。[24]就近代西医翻译的文献看来,似乎中西医之间还是可以展开对话的。清末唐宗海就将“发炎”理解成“火”,人体内的火若不依脏腑的性质而安其位的话,流窜到何处,那处便现炎证。[25]中医的“火”与西医的“炎”都会产生发热感。西医所谓的“热证”有很大的一部分可以用以解释传染病,也就是以中医外感热病的范畴来理解。合信说:“一种有毒者能传染于人,春谓之温,夏谓之疫,大概天时不和,有一家传染者,有一方传染者。”[26]中医的“温”和“疫”,与西医所谈之“有毒的热病”,可以视为中西医理论的接轨。今日视之,虽不够精准,但当时中西医所指的病,在话语上应该是类似的。

[1] 本章曾发表于余新忠编:《清代以来的疾病、医疗和卫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89—215页。

[2] 李尚仁:《健康的道德经济——德贞论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7632005),第467—509页。

[3] 罗依 · 波特 ( Roy Porter ):《 剑桥医学史 》,长 春 : 吉 林 人 民 出 版 社 , 2 0 0 0 年 , 第 4 2 4 -425 页 。

[4] 有关西方免疫学的历史,参考陈定信:《免疫学发展史》,收入Felix MartinIbanez原著,叶颂寿、叶颂熙译:《西方医学史》,台北:当代医学杂志社,1978年,第93页。

[5] 梅尔·费德曼(Meyer Friedman)、杰若德·弗莱德兰(Gerald WFriedland)著,赵三贤译:《怪才、偶然与医学大发现》,台北:商周出版社,2004年,第253页。

[6] 杜聪明:《中西医学史略》,台北:中华大典编印会,1965年,第16页。

[7] 贝特曼(BettmanOtto L.)著,李师郑编译:《世界医学史话》,台北:民生报社,1980年,第553页。

[8] 梅尔·费德曼(Meyer Friedman)、杰若德·弗莱德兰(Gerald WFriedland)著,赵三贤译:《怪才、偶然与医学大发现》,第78—92页。

[9] 恽铁樵:《叙言》,《热病学》,收入《群经见智录》,台北:华鼎出版社,1988年,第1页。

[10] 可参考李尚仁:《英法联军之役中的英国军事医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8232011),第533—575页。

[11] 几乎所有被称为中西医融合的医家都看过他的书。可参考皮国立:《近代中医的身体观与思想转型——唐宗海与中西医汇通时代》,第2章。

[12] 合信:《热证论》,《西医略论》,江苏上海仁济医馆藏校,咸丰七年刊,第45A页。

[13] 合信:《热证论》,《内科新说》,江苏上海仁济医馆藏校,咸丰八年刊,第17B页。

[14] 对于疾病症状的细部描述以及渐愈之身体征兆,可参考合信:《热证论》,《西医略论》,第45A—B页。以及合信:《热证论》,《内科新说》,第18B—19A页。另外,会引起热病的原因,酒色也是一可能因素。

[15] 《西医略论》记载热病病状:身倦不安、胸闷欲吐、精神恍惚、外热内冷、头痛腰痛而红眼赤、四肢困倦、筋骨酸痛、口渴喉干、气促便秘、溺短而赤、舌苔黄白。见合信:《热证论》,《西医略论》,第45A页。其他分类则分有力虚者,颇似中医的。出自《热证论》,《内科新说》,第18A页。

[16] 合信:《热证论》,《内科新说》,第17B—18B页。

[17] 合信:《热证论》,《内科新说》,第18B页。

[18] 合信:《炎证论》,《内科新说》,第12A页。

[19] 合信:《西医略论》,例言,第1A页。

[20] 合信:《炎证论》,《西医略论》,第12A—B页。

[21] 合信:《热证论》,《西医略论》,第45A页。

[22] 裘庆元主编:《与友人谈医一则》,《医话集腋》,收入陆拯主编:《近代中医珍本集·医话分册》,杭州: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第327页。

[23] 合信:《炎证论》,《西医略论》,卷上,第8B—9A页。

[24] 引自李尚仁:《健康的道德经济———德贞论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卫生》,第476—477480页。

[25] (清)唐宗海:《痢症三字诀》,收入王咪咪、李林主编:《唐容川医学全书》,第633—634页。

[26] 合信:《热证论》,《西医略论》,第45B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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